杜甫——《哀江頭》
【年代】:唐
【作者】:杜甫——《哀江頭》
【內容】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賞析】:
唐肅宗至德元年(756)秋天,杜甫離開鄜州去投奔剛即位的唐肅宗,不巧,被安史叛軍抓獲,帶到淪陷了的長安。舊地重來,觸景傷懷,詩人的內心是十分痛苦的。第二年春天,詩人沿長安城東南的曲江行走,感慨萬千,哀慟欲絕,《哀江頭》就是當時心情的真實記錄。
全詩分為三部分。
前四句是第一部分,寫長安淪陷后的曲江景象。曲江原是長安有名的游覽勝地,經過開元年間疏鑿修建,亭臺樓閣參差,奇花異卉爭芳,一到春天,彩幄翠幬,匝于堤岸,鮮車健馬,比肩擊轂,真是說不盡的煙柳繁華、富貴風流。但這已經成為歷史了,往日的繁華象夢一樣過去了。現在呢,“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一個泣咽聲堵的老人,偷偷行走在曲江的角落里,這就是曲江今日的“游人”!第一句有幾層意思:行人少,一層;行人哭,二層;哭又不敢大放悲聲,只能吞聲而哭,三層。第二句既交代時間、地點,又寫出詩人情態:在春日游覽勝地不敢公然行走,卻要“潛行”,而且是在冷僻無人的角落里潛行,這是何等的不幸!重復用一個“曲”字,給人一種紆曲難伸、愁腸百結的感覺。兩句詩,寫出了曲江的蕭條和氣氛的恐怖,寫出了詩人憂思惶恐、壓抑沉痛的心理,含蘊無窮,不愧是文章圣手!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寫詩人曲江所見。“千門”,極言宮殿之多,說明昔日的繁華。而著一“鎖”字,便把昔日的繁華與今日的蕭條冷落并擺在一起,巧妙地構成了今昔對比,看似信手拈來,卻極見匠心。“細柳新蒲”,景物是很美的。岸上是依依裊裊的柳絲,水中是抽芽返青的新蒲。“為誰綠”三字陡然一轉,以樂景反襯哀慟,一是說江山換了主人,二是說沒有游人,無限傷心,無限凄涼,大有使人肝腸寸斷的筆力。
“憶昔霓旌下南苑”至“一笑正墜雙飛翼”是第二部分,回憶安史之亂以前春到曲江的繁華景象。這里用“憶昔”二字一轉,引出了一節極繁華熱鬧的文字。“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先總寫一筆。南苑即曲江之南的芙蓉苑。唐玄宗開元二十年(732),自大明宮筑復道夾城,直抵曲江芙蓉苑。玄宗和后妃公主經常通過夾城去曲江游賞。“苑中萬物生顏色”一句,寫出御駕游苑的豪華奢侈,明珠寶器映照得花木生輝。
然后具體描寫唐明皇與楊貴妃游苑的情景。“同輦隨君”,事出《漢書。外戚傳》。漢成帝游于后宮,曾想與班婕妤同輦載。班婕妤拒絕說:“觀古圖畫,圣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漢成帝想做而沒有做的事,唐明皇做出來了;被班婕妤拒絕了的事,楊貴妃正干得自鳴得意。這就清楚地說明,唐玄宗不是“賢君”,而是“末主”。筆墨之外,有深意存焉。下面又通過寫“才人”來寫楊貴妃。“才人”是宮中的女官,她們戎裝侍衛,身騎以黃金為嚼口籠頭的白馬,射獵禽獸。侍從豪華如此,那“昭陽殿里第一人”的妃子、那擁有大唐江山的帝王該是何等景象啊!才人們仰射高空,正好射中比翼雙飛的鳥。可惜,這精湛的技藝不是去用來維護天下的太平和國家的統一,卻僅僅是為了博得楊貴妃的粲然“一笑”。這些帝王后妃們哪里想得到,這種放縱的生活,卻正是他們親手種下的禍亂根苗!
“明眸皓齒今何在”以下八句是第三部分,寫詩人在曲江頭產生的感慨。分為兩層。第一層(“明眸皓齒今何在”至“去住彼此無消息”)直承第二部分,感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悲劇。“明眸皓齒”照應“一笑正墜雙飛翼”的“笑”字,把楊貴妃“笑”時的情態補足,生動而自然。“今何在”三字照應第一部分“細柳新蒲為誰綠”一句,把“為誰”二字說得更具體,感情極為沉痛。“血污游魂”點出了楊貴妃遭變橫死。長安失陷,身為游魂亦“歸不得”,他們自作自受,結局何等凄慘!楊貴妃埋葬在渭水之濱的馬嵬,唐玄宗卻經由劍閣深入山路崎嶇的蜀道,死生異路,彼此音容渺茫。昔日芙蓉苑里仰射比翼鳥,今日馬嵬坡前生死兩離分,詩人運用這鮮明而又巧妙的對照,指出了他們佚樂無度與大禍臨頭的因果關系,寫得驚心動魄。第二層(“人生有情淚沾臆”至“欲往城南望城北”)總括全篇,寫詩人對世事滄桑變化的感慨。前兩句是說,人是有感情的,觸景傷懷,淚灑胸襟;大自然是無情的,它不隨人世的變化而變化,花自開謝水自流,永無盡期。這是以無情反襯有情,而更見情深。最后兩句,用行為動作描寫來體現他感慨的深沉和思緒的迷惘煩亂。“黃昏胡騎塵滿城”一句,把高壓恐怖的氣氛推向頂點,使開頭的“吞聲哭”、“潛行”有了著落。黃昏來臨,為防備人民的反抗,叛軍紛紛出動,以致塵土飛揚,籠罩了整個長安城。本來就憂憤交迫的詩人,這時就更加心如火焚,他想回到長安城南的住處,卻反而走向了城北。心煩意亂竟到了不辨南北的程度,充分而形象地揭示詩人內心的巨大哀慟。
在這首詩里,詩人流露的感情是深沉的,也是復雜的。當他表達出真誠的愛國激情的時候,也流露出對蒙難君王的傷悼之情。這是李唐盛世的挽歌,也是國勢衰微的悲歌。全篇表現的,是對國破家亡的深哀巨慟。
“哀”字是這首詩的核心。開篇第一句“少陵野老吞聲哭”,就創造出了強烈的藝術氛圍,后面寫春日潛行是哀,睹物傷懷還是哀,最后,不辨南北更是極度哀傷的表現。“哀”字籠罩全篇,沉郁頓挫,意境深邈。
詩的結構,從時間上說,是從眼前翻到回憶,又從回憶回到現實。從感情上說,首先寫哀,觸類傷情,無事不哀;哀極而樂,回憶李、楊極度佚樂的腐朽生活;又樂極生悲,把亡國的哀慟推向高潮。這不僅寫出“樂”與“哀”的因果關系,也造成了強烈的對比效果,以樂襯哀,今昔對照,更好地突出詩人難以抑止的哀愁,造成結構上的波折跌宕,紆曲有致。文筆則發斂抑揚,極開闔變化之妙,“其詞氣如百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得詩人之遺法”(見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四)。
(張燕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