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之五
恨 無 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 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 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 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詩詞鑒賞】
這首曲唱的是元春。
《恨無常》表示了一種痛苦深沉的遺憾。無常,是佛教哲學的一個概念,說世上一切事物都一無例外地由存在到毀滅,沒有永恒存在的東西,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后來又編造出勾取人的魂魄的鬼,叫無常。
元春當了皇帝的妃子,賈家成了皇親國戚,這是封建社會人們做夢都不敢希冀的榮耀。可是在作者看來,這也絲毫沒有意義。正當你享受榮華的興頭上,突然“死”降臨了,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都得把生前貪戀的一切全都拋掉。 “無常”一到,“哪怕你銅墻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魯迅:《朝花夕拾·無常》),全都不留情面,一概玩完。元春到死才明白,富貴和權勢是靠不住的,在夢里勸告父母及早從強爭苦奪的名利場里抽身,免得登高跌重,將來后悔。也就是智通寺對聯說的“身后有余忘縮手”的反意,別忘縮手.
從這首曲子的內容看,元紀死時可能要給其父母托夢,但現在高鶚的續書無此情節。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托夢給鳳姐說:“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話,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并囑咐“將祖莖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將家塾亦設于此”。因為這些東西即使犯罪抄家,也不沒收入官。 “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如果元春托夢,可能也就是這類內容。
分 骨 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詩詞鑒賞】
這首曲是唱探春的。
骨肉指父母與兒女之間的關系,《分骨肉》,是說兒女與父母永遠分離。
佛教認為人生有“八苦”,其一是“愛別離”,就是不得不與親愛的人們別離。探春在眾姊妹中結局不是最壞的,她遭遇的是與親人不能再見的苦痛。以探春的品貌和才干,盡管是“庶出”,如果在家族的盛世,也不會讓她遠嫁到天邊去的。她的遠嫁,一定是在家世沒落時出于某種不得已的原因(與高鶚續書有別)。探春本人對她的遠嫁倒也不那么特別沉痛。從本曲臨行前告別致意的話來看,想得開,看得開,很豁達。這同她的性格有關。她為人處事剛強決斷,頗具男人之風。同時,她對賈家這個腐敗下去的家族有自己的觀察和判斷。在七十五回里,她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時,她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看得夠明白了。這是探春的悲憤,也是作者的悲憤。
樂 中 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 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 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 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兒 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這 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詩詞鑒賞】
這首曲是唱湘云的。
《樂中悲》,是說榮華富貴中潛伏著危機,歡樂中潛藏著悲哀
湘云是大觀園女孩兒個性格最活潑的一個。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英豪闊大寬宏量”,從無小兒女那種扭怩之態。第二十一回寫她睡覺:“一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睡覺也帶有男孩兒之態。寶釵過生日唱戲,鳳姐說一個小旦活像某個人。寶釵已看出來,一笑,不說;寶玉也猜著了,但不敢說;湘云脫口而出: “倒像林姐姐的模樣!”不經心地得罪了黛玉,引起一場有趣的小口角。蘆雪庵賞雪聯句時,她和寶玉等人烤鹿肉吃,黛玉笑他們是“一群花子”,她則說:“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土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腋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看她言談舉止多么瀟灑豪放!至于喝醉酒,躺在芍藥花叢里睡大覺,更是美談。詩詞作得也好,才華不在薛、林之下。
湘云和黛玉都自幼失去父母,寄人籬下,遭遇有相類之處,但個性卻截然不同。黛玉多愁多病,整天哭哭啼啼。湘云卻健康活潑,愛說愛笑,偏又有點咬舌,把“二哥哥”說成“愛哥哥”,讓黛玉取笑。她也許不像黛玉那樣早夭,但等待她的也決不是美好生活。
世 難 客
氣質美如蘭,才華復比仙。天生成孤癖人 皆罕。你道是唆肉食——腥膻,視綺羅——俗 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 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 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好一 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 緣。
【詩詞鑒賞】
這首曲是唱妙玉的。
《世難容》,是說不被社會所容。
妙玉是個出眾的才女,詩書琴棋樣樣皆通。“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一回,湘云和黛玉賞月作詩,都要恭而敬之地向妙玉請教。黛玉還稱妙玉是“詩仙”,要知道黛玉是不輕易恭維哪一位的。她愛潔成癖,劉姥姥站過的地方她要用水沖刷,還不許送水的小腸跨進庵門一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可是從她的出身、境遇考慮,這種性格就可以理解了。她出身宦門,聰慧無比,又自幼就與世隔絕,誰能理解她的苦悶?她又偏偏住進大觀園里,同她年齡仿佛的貴族小姐們就在她周圍過著花團錦簇的繁華生活,可她卻凄凄楚楚地守著青燈古佛,敲著木魚念經,木乃伊般地打坐。要知道她僅僅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呀,“命運”是多么殘酷!如果說賈家的千金們日后還有一段甜蜜的生活可以回憶,妙玉可就連這么一點慰藉也沒有,一苦到底。最后一句里的“王孫公子”,有人理解是寶玉,因妙玉對寶玉有一種微妙的感情,寶玉也很尊重她。但從曲子行文看,還是作泛稱來理解為好。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小尼姑,自然是那些統绔子弟艷羨的對象。
通靈寶玉與金鎖銘文
通靈寶玉銘文: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金鎖銘文: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詩詞鑒賞】
這四句銘文分別銘刻在寶玉佩帶的通靈玉和寶釵佩帶的金鎖之上,出現在第八回中。
這兩句銘文恰好是對仗工整的一副聯語,也是所謂“金玉良緣”的根據。從字面上看,這是兩句好話,但用在“二寶”身上就帶有明顯的嘲諷意味。將來一個要出家當和尚,一個要守活寡,長壽又有什么用?說是“仙壽恒昌”,寶玉并沒有成佛作主;說是“芳齡”永繼,寶釵同樣要衰老貧病。其實不過是表面吉利的兩句空話而已。
謎語十首
賈環謎語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詩詞鑒賞】
第二十二回書中寫元妃從官里派太監到榮府送謎語讓大家猜;同時榮府的小姐、少爺們也都編了謎語讓太監帶給元春猜。到了晚上,元紀派太監來頒賜獎品,獨迎春;賈環沒得。元妃還批評賈環這首謎語“不通”,根本沒猜,賈環十分難堪。據賈環說,他這首謎語的謎底,一個是枕頭,一個是房脊上的獸頭。<BR賈環是寶玉的同父異母弟弟,趙姨娘的親生子。因為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不高;加上他形象猥瑣,心術不正,行為頑劣,一向被人鄙視。這首謎語正好表現了這位三少爺的草包本色。它首先是語言粗鄙,什么“大哥”、“二哥”之類,完全是市井無賴的口吻,毫無讀書人的文雅氣;二是生拉硬扯,床上的枕頭和房上的獸頭有什么聯系?硬把它們排成“兄弟”,毫無道理;三是語言不倫不類,有角“八個”,夠多了,他卻說“只八個”,果然不通得很。賈環是個小丑式的人物,作者,通過這首謎語又讓他出了一次丑。
賈母謎語
猴子身輕站樹梢。
【詩詞鑒賞】
元妃有興致特意從宮里送出謎語并賜物,使賈母特別高興,于是組織了個燈謎會,連賈政也來“承歡取樂”,在上房懸燈結彩,“設了酒果,備了玩物”,為榮華富貴的生活又添了一番情趣。然而,在這種熱鬧的氣氛中,又透出一股悲涼的氣息,看下面諸謎語便知。
這是賈母帶頭作的謎語,謎底是荔枝。
這首謎語不難猜,也不高明。因為是“老祖宗”作的,賈政“便故意亂猜別的”,讓賈母罰他,逗賈母高興。這種“盡孝”的方式,只令人覺得做作。
猴子身輕站樹梢,很容易令人聯想起秦可卿托夢給鳳姐說的“樹倒猢猻散”那句俗話。此時此刻,賈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猴子”們還都在樹梢上無憂無慮地嘻鬧,絲毫沒有“樹倒”的危機感。作者用這句謎語又作了一次諷刺性的暗示。
賈政謎語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詩詞鑒賞】
賈政念出這首謎語后,立即把謎底告訴寶玉,暗示寶玉告訴賈母,所以賈母一“猜”便著:“是硯臺!”
這首謎語和賈政的身分相稱。他從封建階級的標準說,還算有“德”,同乃兄大惡棍賈赦作風不同,不膘不賭,恪守“忠孝”之道,儼然是位道學先生,這就是“身自端方”。在維護封建階級利益和貴族家庭傳統上,他是死硬派,對寶玉的“叛逆”行為深惡痛絕,把寶玉打得死去活來,夠得上“體自堅硬”了。他雖然并無才學,還硬撐著一副讀書人的架子,仿佛和筆、硯結下了多么深的情緣,有些令人作嘔。這樣一個封建家長作這樣一首一本正經的謎語,即使人覺得正常,同時又覺出一些諷刺意味。
元春謎語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詩詞鑒賞】
賈母、賈政的謎語之后,就是眾姊妹們的謎語了。賈政奉賈母之命一個個猜去,第一個就是元紀這首謎語。他猜:“這是爆竹嗎?”寶玉答:“是。”
“妖魔”當象征賈家的政敵。當賈家家運興旺、勢力煊赫的時候;誰不懼怕他家?特別是元春當了“娘娘”,賈家成了“皇親國戚”,眼睛里還有誰?秦氏出喪、元紀省親之類的盛大舉動正是“一聲震得人方恐”之時,上自王公貴族,下迄市井小民,誰不嘖嘖艷羨?然而否極泰來,烈火烹油的盛舉之后,接著就是煙消火滅之時,元春的謎語成了她的家族命運的極恰切的讖語。
迎春謎語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詩詞鑒賞】
這首謎語的謎底是算盤,謎面的語言句句雙關。
賈赦想選個有財有勢的貴婿,結果把女兒送進“中山狼”的口里。對迎春的婚配,賈母心中不稱意,又不想出頭多事;賈政深惡孫家,“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寶玉為此癡癡呆呆的,也只能跌足自嘆;王夫人十分憐惜迎春,也只能勸她服從命運……都曾亂紛紛地撥弄過算盤,結果都是“有功無運”,迎春這個善良的姑娘終于斷送了青春的生命。作者為迎春擬作的這首謎語,其實是一首帶有濃厚宿命色彩的自傷自悼的抒情詩。
探春謎語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詩詞鑒賞】
賈政猜是“風箏”,探春笑答:“是“。
作者每寫及探春命運時,總用風箏暗喻。她的判詞前面著兩人放風箏,第七十回探春的軟翅鳳凰風箏被風刮走,這首謎語又是說的風箏。探春的命運猶如斷線風箏,將要遠嫁他鄉。
惜春謎語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詩詞鑒賞】
賈政猜是“佛前海燈”,惜春笑答:“是“。海燈是點在寺廟里佛像前的長明燈,隱喻惜春出家為尼。
對惜春將來出家為尼,作者充滿悲憫、同情。出家修行,可以成佛作祖,永生不死,這不是絕大的好事嗎?可是從古至今有幾個人真正相信?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一種精神安慰而已。“性中自有大光明”是帶有苦澀味道的解嘲的話;“聽佛經”、“沉墨海”等句才見作者的真情。試看前面判詞:“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寫得多么慘淡凄涼。
黛玉謎語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兩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借,風雨陰晴任變遷。
【詩詞鑒賞】
這首謎語的謎底是更香。更香用于計時,即在香上標出刻度,以燃燒的長短計算時間。
通行的《紅樓夢》(即“程乙本”)以這首謎語屬黛玉。脂本系統中,有的(庚辰本)屬寶釵,有的(甲辰本)屬黛玉。這就形成一件小“公案”。如把這些詩句理解成日后寶釵寡居的苦況,也無不可;但從“焦首”、“煎心”等句看,似乎更像黛玉的口吻。“琴邊衾里兩無緣”,也不像說寶釵,因為她就竟還是同寶玉結了婚,不能說一點夫妻的緣分沒有。在無更確鑿的根據證明定屬寶釵的情況下,暫認定屬黛玉。
句句說的是更香,又句句在說人。“琴邊衾里兩無緣”,是說黛玉和寶玉沒有夫妻恩愛的情份,白白地戀愛一場。“曉籌不用雞人報”,似乎有寫黛玉憂思不眠之意。第七十六回寫湘云去瀟湘館過夜,湘、黛二人同時失眠,黛玉說:“我這睡不著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黛玉多病、多愁、多淚,焦首煎心,日日年年,正是她的特點。最后兩句是同情憐惜的話:要珍惜青春的時光,周圍生活中的風雨陰晴、是非糾葛任它去,不要掛在心上。
這類詩,說謎語是很巧的謎語;丟開謎底去欣賞,就是很有味道的詩。
寶玉謎語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詩詞鑒賞】
謎底是鏡子。
有的早期《石頭記》抄本上沒有這首謎語,而且又見于明代馮夢龍編的《掛枝兒》中,所以有的研究者認為是后人增補的。
這是一首很巧妙的謎語,為打燈謎的聚會增加了興味。賈政看后連說:“好,好,如猜鏡子,妙極。”待賈母告訴他是寶玉作的,他才不言語了。
寶釵謎語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去,恩愛夫妻不到冬。
【詩詞鑒賞】
謎底是竹夫人。這是一種用竹蔑編成的夏季抱著取涼的器具。
這首謎語也不見于某些脂本,故有人認為不是出自曹雪芹筆下,為后人所增補。
謎底無深意,但謎面的字句從當時人看來都是十分“不吉利”,特別從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口里說出來,更其如此。謎語顯然是預言寶釵同寶玉的婚姻生活很短暫,不能白頭偕老。所以賈政看后,心內自付:“此物倒還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接著就煩悶悲戚,勸了賈母一陣酒,就退出去了。
有的研究者認為,以寶釵大家閨秀的身分和平日種持守“禮”的態度不可能去寫“恩愛夫妻”這類的話,這種看法是很有道理的。由此可見,這首謎語為后人增補無疑。
林黛玉葬花辭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樹,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研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入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依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依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依身何日喪?
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詩詞鑒賞】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這一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兒誄》一樣,是作者出力摹寫的文字。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這首詩并非一味哀傷凄惻,其中仍然有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才是它的思想價值之所在。
這曾詩的另一價值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悲劇的重要線索。甲戌本有批語說:“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憾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寶主,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散停筆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語指出:沒有看過“玉兄之后文”是無從對此詩加批的;批書人“停筆以待”的也正是與此詩有關的“后文”。所謂“后文”毫無疑問的當然是指后半部佚稿沖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這首詩中僅僅一般地以落花象征紅顏薄命,那也用不著非待后文不可;只有詩中所寫非泛泛之言,而大都與后來黛玉之死情節聲切相關時,才有必要強調指出,在看過后面文字以后,應回頭來再重新加深對此詩的理解。由此可見,《葬花吟》實際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詩讖。這一點,我們從作者的同時人、極可能是其友人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得到了證明。詩曰;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似讖成真”,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寫黛玉之死的情節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以前,我們還以為明義未必能如脂硯那樣看到小說全書,現在看來,他讀到過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極大,或者至少也聽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較詳盡地說起過后半部的主要情節。如果我們說,明義絕句中提到后來的事象“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之類,還可由推測而知的話;那么,寫寶王貧窮的“王孫瘦損骨嶙峋”,和寫他因獲罪致使他心中的人為他的不幸憂忿而死的“慚愧當年石季倫”等詩句,是再也無從憑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詩中的后兩句也是如此:明義說,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為眷屬,把已斷絕的月下老人所牽的紅絲繩再接續起來。試想,只要“沉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這與后來續書者想象寶、黛悲劇的原因在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續書中所寫的那樣,則寶玉已有他屬,試問,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要她做寶二姨娘不成?
此詩“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末了數句,書中幾次重復,特意強調,甚至通過寫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知紅顏老死之日,確在春殘花落之時,并非虛詞作比。同時,這里說“他年葬儂知是誰”,前面又說“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等等,則黛玉亦如晴雯那樣死于十分凄慘寂寞的境況之中可以無疑。那時,并非大家都忙著為寶玉辦喜事,因而無暇顧及,恰恰相反,寶玉、鳳姐都因避禍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論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日子,詩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幾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憐落花而怨及燕子歸去,用意甚難把握貫通。現在,倘作讖語看,就比較明確了。大概春天里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即所謂“香巢已壘成”,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象梁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被迫離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嘆“花魂鳥魂總難留”,幻想著自己能“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終至于“淚盡證前緣”了。這樣,“花落人亡兩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說寶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寶玉凡遭所謂“丑禍”,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釧兒,后有晴雯,終于輪封了黛玉,所以詩中又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雙關語可用來剖白和顯示氣節。“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賈府,但所見怡紅院已“紅瘦綠稀”(脂評),瀟湘館更是一片“落葉蕭蕭,寒姻漠漠”(脂評)的凄涼景象,黛玉的閨房和寶玉的絳蕓軒一樣,只見“蛛絲兒結滿雕梁”(脂評謂指寶黛住處),雖然還有寶釵在,而且以后還成其“金玉姻緣”,但這又怎能彌補他“對境悼顰兒”時所產生的巨大精神創痛呢?“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難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些只是從脂評所提及的線索中可以得到印證的一些細節,所述未必都那么妥當。但此詩與寶黛悲劇情節必定有照應這一點,大概不是主觀臆斷吧;其實,“似讖成真”的詩還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也有這種性質。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來離別寶玉的情景,后者則又象是她對自己“淚盡夭亡”(脂評)結局的預先寫照。
有人說,《葬花吟》是從唐寅的兩首詩中“脫胎”的(《紅樓夢辨》)。詩歌當然是有所繼承借鑒的,但不應把文藝創作的“源”和“流”的關系弄顛倒了。說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詞造句、意境格調上利用前人之作,實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類為人熟知的詩句還不足以借取利用嗎?即如葬花情節,也未必徑取唐寅將牡丹花“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詩鈔》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詩句,難道還不足以啟發他的構思嗎?但這些都是“流”,都僅僅是利用,既不表現詩的主要精神,也決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現實生活的創造。何況,如前所述,此詩中,作者運筆鬼斧神工之處,完全不在于表面上那些傷春惜花詞句的悱惻纏綿。
當然,《葬花吟》中消極頹傷的情緒也是極其濃重且不容忽視的。它曾對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讀者起過不良的影響。這種情緒雖然在藝術上完全符合林黛玉這個人物所處的環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畢竟因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有意識借所傾心的人物之口來抒發自己的身世之感,而顯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點。我們同情林黛玉,但同時也看到這種多愁善感的貴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