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之七
薛寶釵詩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姻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詩詞鑒賞】
海棠詩社由李紈自薦掌壇,并聲明:“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迎春別號)、藕樹(惜春別號)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都是要限定的。”李紈說的“四個”,即探春、寶釵、寶玉、黛玉,所以第一次作海棠詩的只有他們四位。
寶釵是封建階級典型的大家閨秀,幾乎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地步。雖然小時也偷讀過《西廂記》一類的書,但在人前絕不流露;聽到黛玉行酒令時說出《西廂記》中的詞語,立即在背后提出善意的告誡;大觀園出了“繡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親有病搬出大觀園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的表現。她平日不愛花兒粉兒的,穿著的也是半新不1日的衣服,這是她“洗出”“胭脂”的注腳。“淡極始知花更艷”,表明她對自己內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滿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里說她“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即是旁證。
“愁多焉得玉無痕”一句,直接指的是白海棠,有一條脂批說:“諷刺林、寶二人。”林、寶二人的名字都有“玉”字,他們確也“多愁”,這究競是有意地影射呢,還是偶然的巧合?不好下斷語,可聊備一說。
詩社社長李紈以為“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這身分就是封建社會“淑女”的身分。寶釵既受了封建禮教深深的毒害,又用這種禮教去約束別人,并且自以為是在幫助人。她的悲劇就在于害已害人都不自覺。從本質上說,她不是惡人,更不是陰謀家,她的未來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
賈寶玉詩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沼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詩詞鑒賞】
社長李紈評這首詩說:“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說:“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
寶玉的這首詩寓進和他關系最密切的兩個人,就是寶釵和黛玉。
“出浴太真冰作影”,是借詠海棠詠寶釵。寶釵長得“肌膚豐澤”,和楊貴妃同具健康豐滿的美。第三十回書中寶玉就曾以“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的話譏誚過額。“捧心西子玉為魂”,是借詠海棠詠黛玉。黛玉行動如“弱柳扶風”,和西施同具病態柔弱的美。第三回書中寶玉送黛玉的“顰顰”的稱呼,就是“捧心而顰”的意思。“冰作影”是形容寶釵的肌膚,“玉為魂”是比喻黛玉的心靈。
曉風不散愁千點”,是暗示寶釵日后寡居時的苦悶;“宿雨還添淚一痕”,則顯然是喻黛玉善哭。最后兩句似乎是合說釵、黛都對寶玉大有情意,但結局都不好。
我們這樣分析這首詩,不是說寶玉已經預知了未來,而是說曹雪芹為寶玉擬作這首詩時,有意暗示了這些內容。其他人的詩亦與此同。
林黛玉詩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抉,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詩詞鑒賞】
別人都交卷了,黛玉還沒作。李紈催她,她提筆一揮而就,擲給李紈等人,表現了黛玉才思特殊的敏捷。
和寶釵“珍重芳姿晝掩門”相反,黛玉是“半卷湘簾半掩門”,任性任情,并不特別珍視貴族小姐的身分。“碾冰為土玉為盆”,表明她玉潔冰清,目下無塵。她以白海棠自比,有梨花的潔白,有梅花的馨香。“月窟仙人”不就是“絳珠仙子”嗎?在清冷的月窟里縫白色的縞衣,多么頹喪;在秋天的深閨里悄悄哭泣,又多么可憐。滿腹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只好在西風落葉的季節,凄凄涼涼地送走一個又一個寂寞的黃昏。
詩社眾人看了黛玉的詩,“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卻說:“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寶釵)稿。”李紈的評價未必公允,但她的評論確也指出了林、薛二人詩的特點。所謂“風流別致”,就是構思新巧,瀟灑通脫,所謂“含蓄渾厚”,就是溫柔敦厚,哀而不傷。李紈從“大家閨秀”的標準來衡量,自然要把四平八穩的寶釵的詩評為第一了。只有最理解黛玉的寶玉理解了她的詩的內蘊,要求重新評價薛、林詩的高下,被李紈頂了回去。
史湘云詩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情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價通蘿薛門,也宜墻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詩詞鑒賞】
海棠詩社剛成立時,湘云不在場。過后,寶玉特意把湘云請來。湘云來后,興頭極高,立即依韻和了如上兩首。
湘云是十二釵中的重要人物之一,除了黛玉,寶釵就要數到她。她像寶釵一樣健美,像黛玉一樣聰明,是一個介于薛、林之間的人物。
第一首里的“自是霜娥偏愛冷”、“秋陰捧出何方雪”,隱指吃“冷香丸”的冷美人薛寶釵;“非關倩女亦離魂”、“雨漬添來隔宿痕”,隱指在苦戀中魂牽夢惹、沼漬不干的林黛玉。第二首里,為“悲秋”而“斷魂”的是林黛玉。被“晶簾”隔破的花影,也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水中月”、“鏡中花”之類關于寶、黛愛情的判詞。相對的,花難尋偶、玉燭滴淚等句,也像是隱指寶釵未來的“寡居”生活。
湘云的詩說了寶釵,又說了黛玉,也就等于說了她自己。雖然我們已無法知道曹雪芹如何寫她的結局的具體情節,但“湘江水逝楚云飛”、“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判詞已說明了她的結局同樣是凄慘的。她將像黛玉那樣為婚姻悲劇而哭泣,像寶釵那樣過孤寂無著的生活,當然情節不會雷同。
細細琢磨,可知曹雪芹為書中人物代擬的這些詩用了苦心,讀者不可忽略其寓意。因為這些詩既要詠物,又要加進寓意,兩面都要兼顧,詩意就要朦朧些,不會丁是丁、卯是卯那樣確定,所以我們理解時也不可太鑿。
詠菊花詩十二首(總評)
【詩詞鑒賞】
《菊花詩》和《詠白海棠》屬于同一類型,都在花事吟賞上反映了當時的都城社會習俗和有閑階級的文化生活情趣。
清代方浚頤《夢園叢說》曾記都門賞花情況說;“板樂寺之海棠,棗花寺之牡丹,豐臺之芍藥,十剎海之荷花,寶藏寺之桂花,天寧、花之兩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蹤不絕于路。又有花局,四時送花,以供王公貴人之玩賞.冬則……招三五良朋,作消寒會,煮衛河銀魚,燒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樓之佳酸,南烹北炙,雜然陳前,戰拇飛花,觥摔交錯,致足樂也。”小說中賞桂、賞菊,送海棠,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寫到了。王公貴人的種種樂事,完全是建筑在殘酷地剝削勞動人民,特別是逼使廣大農民過著饑寒交迫的痛苦生活的基礎上的。彼此唱和,斗奇爭新的詠物詩風摩一時,正是這種閑逸生活的反映。
菊花詩分詠十二題的形式,好象只是寶釵、湘云偶然想出來的新鮮玩意兒,其實,也完全是當時現實生活已存在著的一種詩風的藝術概括。與作者同時代人愛新覺羅·永恩(清宗室、襲封康親王)的《誠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詠》詩。其八詠詩題是“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幾乎和小說中一樣。崧山,亦即嵩山,是敦誠(他與敦敏弟兄二人都是曹霄芹的朋友)的好友永恚(上大下恚)的號。在他的《神清室詩稿》中也有“訪菊”、“對菊”、“夢菊”、“簪菊”、“問菊”等詩。可見,小說中的情節,多有現實生活為依據,并非作者向壁虛構。
和同類內容的大多數詩一樣,它寄情寓興的一面,還是值得注意的。
每首詩依然有選詠者各自的特點,比如薛寶釵的“憶菊”,就一味地是寡婦腔;賈寶玉的“種菊”就歸結為絕塵離世;史湘云的命運,從她的“冊子”上看,后來雖一度“來新夢”,但終究“夢也空”,未能“淹留”于“春風桃李”的美滿生活。脂評說,“湘云是自愛所誤。”(第二十二回)也與詩中所說的“傲世”相合。林黛玉的詩中“孤標傲世”、“幽怨’等等,則更說得明白;我們既知已佚的后半都原稿中寫她的死的那一回,回目叫“證前緣”(脂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語),則“登仙”的寓意就同樣清楚。(第十三回:秦可卿停靈于會芳園登仙閣;第十五回: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從“殘菊”詩看探春,可知她“運偏消”時,如菊之“傾欹”“離披”,境況也大不如前;“萬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遠嫁不歸的象征,所謂明歲再會,切莫相思等慰語,其用意也不過如同元春臨別時所說的“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那番話罷了。
林黛王所寫的三首詩被評為最佳。如果作者只是為了表現她的詩才出眾,為什么在前面詠白海囊時要讓湘云“壓倒群芳”,在后面諷和螃蟹詠時卻又稱寶釵之作為“絕唱”呢?原來作者還讓所詠之物的“品質”去暗合吟詠它的人物。詠物抒情,恐怕沒有誰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氣質更與菊相適合的了,她比別人能更充分、更真實、更自然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黛玉三首詩中,“詠菊”又列為第一。由于小說里眾人的議論,容易使我們覺得這首詩之好,就好在“口角噙香對月吟”一句上。其實,詩的后半首寫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我們從林黛玉的詩中,又聽到了曹雪芹的心聲:它難道不就是作者寫在小說開頭的那首“自題絕句”在具體情節中所激起的回響嗎?這實在比之于讓林黛玉魁奪菊花詩這件事本身,更能說明作者對人物的傾向性。
——摘自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寶釵(蘅蕪君)
憶菊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詩詞鑒賞】
第三十八回寫賈母領著眾女眷在藕香樹賞花飲酒吃螃蟹,歡樂非凡。寶玉和眾小姐們酒足蟹飽之后,詩興大發,分題作了十二首詠菊詩,寶釵作了第一首。詠菊詩用韻與詠白海棠詩稍不同,即不限韻,各人可自由選擇韻腳。這一首用的是“四支”韻。
對這首詩,探春評價說:“到底要算蕩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烘染出來了。”確實,這是最精彩的兩句。
詠菊詩,把菊花擬人化了。憶菊,其實是憶人。寶釵這首詩預示了她未來獨居時的“悶思”、“斷腸”的凄涼情緒。這樣看,她所憶的人就是離家出走的寶玉了。因為詩只是朦朧地表達一種情緒,不好把每一句都座實,絕對肯定它暗示的就是什么。古人說“詩無達訪”,就是這個意思。
寶玉(怡紅公子)
訪菊
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枝頭。
【詩詞鑒賞】
詠菊諸詩是以詩的內容排順序的。寶釵說:“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余,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寶玉選作了第二、三首。《訪菊》這首用的是“十一尤”韻。
賈政不在家,寶玉無拘無束地同眾姊妹在大觀園內盡情玩樂,這是他生活中最愜意的時刻,詩中充滿富貴閑人的情趣。“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他得意極了。
寶玉(怡紅公子)
種菊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酌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詩詞鑒賞】
這一首用的是“十灰”韻。
第五回書中,警幻仙子曾贊寶玉是閨閣中的良友,并且說他可為閨閣增光。這是說寶玉喜歡女孩子同那些玩弄女性的紈绔子弟不同,他尊重女性、關心女性、保護女性,無論是千金小姐還是小家碧玉,也不論是奴婢還是戲子,他都把她們當做和自己一樣的人來平等對待。如果以花喻女孩子,那么這首詩吟誦的種菊、灌菊、護菊,就正表現了他對女孩子的態度。
寶玉自己以為他的詩寫出了“訪菊”、“種菊”的情景,但也心服口服地承認不如林、薛、史諸人之詩。
湘云(枕霞舊友)
對菊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詩詞鑒賞】
在十二首詠菊詩中,這一首被評為第五,屬上乘之作。用的是“十二侵”韻。
史湘云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頗具男性氣度。“科頭”是不戴帽子,只能是男人的形象;古代女孩子沒有帽子,無所謂“科頭”。但這是作詩,是遣興取樂,詩人盡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男人。湘云從小就喜愛男裝,甚至有一次賈母競把她誤認成寶玉。第六十三回書中寫道:“湘云素習憨戲異常,她也最喜武扮的,自己每每束蠻帶,穿折袖。”在詩中,湘云以一個男性抒情主人公出現,正表現了她豪爽不羈的瀟灑風度。
湘云(枕霞舊友)
供菊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詩詞鑒賞】
供菊,是把菊花插在花瓶中作擺設來賞玩。這一首被評為第六。用的是“十一尤”韻。
彈琴飲酒,賞菊吟詩,蔑視富貴,佯狂傲世,頗具陶潛一類名士的風度。黛玉很欣賞湘云這首詩,她評論說:“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所謂“背面傅粉”,就是用了倒插筆的手法,寫完插瓶的菊花后再寫原來在園中賞菊的情景。這就擴大了詩的意境,豐富了吟詠的內容。
黛玉(瀟湘妃子)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詩詞鑒賞】
黛玉“魁奪菊花詩”,她的三首詠菊詩是十二首詠菊詩之冠,而這一首又是三首之冠,被評為第一。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人美、花美、景美、情美、詩美,合諸美于兩句詩中,構思新穎,造句巧妙,確實是精彩的詠菊詩句。“滿紙自憐題素怨”,寫出了黛玉平素多愁多病,自怨自艾的情狀;“片言誰解訴秋心”,道出了自己一懷情愫不被人理解的苦悶。最后把同菊花關系最深的詩人陶淵明拉出來,歌詠菊花的亮節高風,也把自己高潔的品格暗示出來了。
寶釵(蘅蕪君)
畫菊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詩詞鑒賞】
寶釵這首被評為第七。用的是“七陽”韻。
從《畫菊》這個題目說,這首詩寫得很生動。“攢花染出幾痕霜”、“跳脫秋生腕底香”等句,構思和造句都不落俗套。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兩句“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有“畫餅充饑”之意。書作者似乎在這里暗喻寶釵同寶玉未來的夫妻關系有其名而無其實。
黛玉(瀟湘妃子)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俗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詩詞鑒賞】
這一首被李紈評為第二。用的是“四支”韻。
在黛玉的三首詠菊詩中,寫得新穎別致,并最能代表其個性的是這一首。輕俗傲世,花開獨遲,道出了她清高孤傲,目下無塵的品格。“圃露庭霜”不就是《葬花辭》中說的“風刀霜劍”嗎?榮府內種種惡濁的現象形成有形無形的刺激,使這個孤弱的少女整天陷于痛苦之中。“鴻歸蛩病”映襯出她苦悶仿徨的心情。對黛玉來說,舉世可談者只有寶玉一人,然而礙于“禮教之大防”,何曾有痛痛快快地暢敘衷曲的時候?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兩句膾炙人口的名句,與其說是有趣的訊問,莫如說是憤懣的控拆。全詩除頭聯之外,領聯、頸聯、尾聯全為問句,問得巧而且妙,正如湘云說:“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按理說,這一首應該評為詠菊詩中的第一,李紈卻把它評為第二。本來李紈自己也承認“不能作詩”,也就不必苛求了。
探春(蕉下客)
簪菊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詩詞鑒賞】
簪菊,即把菊花插在頭上。這一首被李紈評為第七。用的是“七陽”韻。
探春才清志高,精明干練不減于男人,因此詩中“短鬃”、“葛巾”等字樣都是以男人自況。她對榮府內部的矛盾和腐敗看得很清楚,但也束手無策,只好保持潔身自好的態度。她同乃兄寶玉最親密,情趣相投。所謂“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正表明了她嫉視丑惡,不隨風流俗的清高態度。
黛玉(瀟湘妃子)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詩詞鑒賞】
這一首被李紈評為第三。用的“八庚”韻。
詩題是《菊夢》,以擬人的手法寫菊花的夢境,,實際上是寫黛玉自己夢幻般的情思,帶有明顯的讖語的意味。“和云伴月”,已經有些不祥;“登仙”,則又是“死亡”的代詞。“登仙非慕莊生蝶”,是說死去登上仙籍不是我所希望的;“憶舊還尋陶令盟”,等于說重結繹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木石前盟”才是自己真正的意愿。頸聯、尾聯四句透出一般凄涼頹敗的氣氛,對黛玉的結局又作了一次暗示。
湘云(枕霞舊友)
菊影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詩詞鑒賞】
這是湘云的第三首詠菊詩,用的是“一冬”韻。
由愛菊花而愛及菊花的影子,極力描繪日光、燈光、月光下菊影的各種形象,從現象上看,這同一般有閑文人吟風弄月的詩作也無不同。但曹雪芹讓湘云詠出這樣一首情調暗淡的詩,是有其用心的。“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顯然是暗示她未來凄涼的命運。
探春(蕉下客)
殘菊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詩詞鑒賞】
這是十二首菊花詩的最后一首。用的是“四支”韻。
寶釵為十二首菊花詩排順序時說:“……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就說得很明白,“盛”要以“殘”作結。大觀園金釵有十二個,菊花詩也恰好作了十二首,這不是偶然巧合,而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我們雖不能把十二首菊花詩作十二首判詞看待,但應該把詠菊詩的總體看成是詠人——詠十二釵總的命運,最后是葉缺花殘,萬艷同悲,歸到“薄命司”去。<BR這一首是探春作的,當然也要帶上她個人的色彩。她曾預言賈家要“一敗涂地”,《殘菊》就暗含著一敗涂地時群芳的最后結局,也包括她自己的結局。“萬里寒云”正是她遠嫁時的況味;“暫時分手莫相思”也可同“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的曲子對應起來。
吃肥蟹,飲醇酩,賞艷菊,作佳詩,何等富貴風流!然而透出的氣息卻是如此凄涼慘淡。這是《紅樓夢》常用的手法,也是作者的高明處。
秋窗風雨夕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問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人,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詩詞鑒賞】
第四十五回寫到黛玉值秋分時節又犯了咳嗽病,一天比一天重。一日傍晚,突然變天,漸漸昏黑,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黛玉凄凄涼涼地拿起一本《樂府雜稿》來讀,看了其中?《秋閨怨》、《別離怨》之類的詩,不覺心有所感,于是摹擬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的格調寫成《代別離》(代為擬作之意)一首,名之為《秋窗風雨夕》。
這是一篇樂府體詩,詩題《秋窗風雨夕》恰與它摹仿的《春江花月夜》的題目對仗,而且是“反對”。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寫的是作者在溫馨恬謐的春夜里的綿綿情思,只有一點淡淡的哀愁和悵惘;而<秋窗風雨夕)則是凄風苦雨的秋夜,一個重病少女酸苦的哀思,悲涼的情緒如濃重的暗夜壓在她的心頭。這個猶如嬌花嫩草的少女,孤單寂寞地住在瀟湘館里,聽著暗夜中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著窗欞,想著自己凄涼的身世和未來渺茫的前程,怎能不痛斷肝腸。“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突然到來的秋風秋雨,驚破了她綠色的幻夢,預感到她短暫的青春年華就要逝去了,這是多么值得人同情。對黛玉將來因悲愁淚盡而死,《秋窗風雨夕》是一次重要的鋪墊。
這首二十句的詩,竟用了十五個“秋”字,著力渲染了秋天肅殺、凄苦的氣氛。如果聯系全書其它詩詞來理解,這個“秋”字還應有它更深的含意。《紅樓夢曲》中說,“堪破三春景不長”,又說“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再聯系詠菊詩中“露凝霜重”、“衰草寒煙”等句來思索,這個“秋”字的象征意義就明顯了。大觀園群芳生活的時期,正是賈家開始“蕭疏”的階段,用季節比喻相當“初秋”,只消一場暴風雨,就要萬卉凋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
香菱詠月詩三首
其一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其二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干。
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
其三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詩詞鑒賞】
第四十八、四十九回書里寫了一段香菱學詩的故事。這位由小姐淪為奴婢的聰明姑娘,受了大觀園女詩人們的熏染,一心想學作詩,拜黛玉為師,專心致志,冥思苦想,由不會到會,終于寫出比較像樣的詩來。這三首詩代表了她學詩的三個階段。用的是“十四寒”韻。
這三首詩,一首比一首進步,最后一首最好。
第一首詩,想象力貧弱,用詞也落俗套。如“常思玩”、“不忍觀”,就直白無味;“懸玉鏡”、“掛冰盤”之類也都是現成話,沒有新鮮感,所以黛玉批評說“措詞不雅”。
第二首詩,“夢醒西樓人跡絕,余容猶可隔簾看”,已經有些詩味了,但“殘粉涂金砌”,“輕霜抹玉欄”之類的句子,刻意追求所謂“雅”,結果顯得牽強、生硬,所以黛玉批評說:“過于穿鑿了”。
第三首詩,由“一片砧聲”的初夜,寫到“半輪雞唱”的天明,聯想到旅人思鄉和怨女思夫,并借嫦娥之口向命運之神發出疑問,表達自己對理想生活的向往,意境比起前兩首開闊多了,內容也豐富了。而且名句之間不是簡單地堆砌,有了內在聯系,形成了完整的詩的意境。所以黛玉稱贊說:“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話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在第三首詩中,似乎還寓有香菱身世的一點影子。“精華欲掩料應難”,是說她出身高貴,她的聰明和才華總要表現出來。“影自娟娟魄自寒”,是說她本質美好清白。“緣何不使永團圓?”又像是對她自小與家人離散的命運的質問。
蘆雪庵即景聯句詩
(鳳姐:)一夜北風緊,(李紈:)開門雪尚飄。
人泥憐潔白,(香菱:)匝地惜瓊瑤。
有意憐枯草,(探春:)無心飾葦苕。
價高村釀熟,(李綺:)年稔府粱饒。
葭動灰飛管,(李紋:)陽回斗轉杓。
寒山已失翠,(岫煙:)凍浦不聞潮。
易掛疏枝柳,(湘云:)難堆破葉蕉。
麝煤熏寶鼎,(寶琴:)綺袖籠金貂。
光奪窗前鏡,(黛玉:)香粘壁上椒。
斜風仍故故,(寶玉:)清夢轉聊聊。
何處梅花笛,(寶釵:)誰家碧玉簫。
鰲愁坤軸陷,(湘云:)龍斗陣云銷。
野岸回孤棹,(寶琴:)吟鞭指灞橋。
賜裘憐撫戍,(湘云:)加絮念征徭。
坳垤審夷險,(寶釵:)枝柯怕動搖。
皚皚輕趁步,(黛玉:)剪剪舞隨腰。
煮芋成新賞,(寶玉:)撒鹽是舊謠。
葦蓑猶泊釣,(寶琴:)林斧不聞樵。
伏象千峰凸,(湘云:)盤蛇一徑遙。
花緣經冷聚,(探春:)色豈畏霜凋。
深院驚寒雀,(岫煙:)空山泣老鶚。
階墀隨上下,(湘云:)池水任浮漂。
照耀臨清曉,(黛玉:)繽紛人永宵。
誠忘三尺冷,(湘云:)瑞釋九重焦。
僵臥誰相問,(寶琴:)狂游喜客招。
天機斷縞帶,(湘云:)海市失鮫綃。
(黛玉:)寂寞對臺榭,(湘云:)清貧懷簞瓢。
(寶琴:)烹茶水漸沸,(湘云:)煮酒葉難燒。
(黛玉:)沒帚山僧掃,(寶琴:)埋琴稚子挑。
(湘云:)石樓閑睡鶴,(黛玉:)錦廚暖親貓。
(寶琴:)月窟翻銀浪,(湘云:)霞城隱赤標。
(黛玉:)沁梅香可嚼,(寶釵:)淋竹醉堪調。
(寶琴:)或濕鴛鴦帶,(湘云:)時凝翡翠翹。
(黛玉:)無風仍脈脈,(寶琴:)不雨亦瀟瀟。
(李紈:)欲志今朝樂,(李綺:)憑詩祝舜堯。
【詩詞鑒賞】
第五十回書中寫大觀園群芳在蘆雪庵賞新雪,烤鹿肉,大吃大嚼一番,接著熱熱鬧鬧地作出這首即景聯句詩。
所謂“聯句”,就是兩人或多人共同來作一首詩,或者說共同來湊成一首詩。通常的做法是:由一人先作一句開頭;第二個人對上這句,再起一句;下一個人再對這句,又起一句……依次這樣作下去,直至作完為止。
在這次聯句中,最活躍的人物是湘云、黛玉和寶琴,聯到后面竟不顧聯句的規矩,你一句我一句地搶作起來,顯得十分有趣。
聯句詩多為游戲取樂而作,參加者爭強斗勝,力求壓倒對方,所以極事鋪張,堆砌概念和詞藻,雖偶有佳句,但合起來極難形成一首好詩。古來聯句詩可謂多矣,但經久傳誦的卻一首也沒有,就是這個原因。這一首聯句詩當然是曹雪芹一個人作的,照顧到聯句詩的上述特點,就不能寫得很精彩,否則就失真了。
蘆雪庵聯句是大觀園中的盛事之一。這首聯句詩同書中其它詩詞的不同點之一,是充滿了富貴享樂的情緒,絕少頹喪的情調。其中還有若干“頌圣”的句子,如“年稔府糧饒”、“賜裘憐撫戍”、“瑞釋九重焦”、“憑詩祝舜堯”之類,簡直就等于說感謝皇上賜給我們這么美好的生活了。這是作者為避開“傷時罵世”的嫌疑,作的“稱功頌德”的表面文章。同時,寫這場“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渲染“極盛”,也是為了反襯將來的“極衰”,也就是秦可卿說的那句“登高必跌重”,反差越大,越能震撼人心。
薛寶琴懷古詩十首
赤壁懷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
【詩詞鑒賞】
薛寶琴家是皇商,所以她從小就隨其父母到處周游,“四山五岳都走遍了”,是大觀園群芳中見世面最多的一個。在寶、黛、釵等人作謎語詩的同時,她“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詩”,暗隱俗物十件。這十首也沒有透露謎底。五十一回的回目是“薛小妹新編懷古詩”,作者強調的是“懷古”,可見謎底并不重要。
這首詩借古戰場赤壁抒發了一種懷古傷今的情緒。從來的“懷古”,都是“傷今”,懷古的情緒是由傷今引出來的。從這首詩渲染的悲涼氣氛看,很可能是隱示賈家這個不可一世的封建世家,由于“自殺自滅”導致大廈傾頹,家散人亡,留下一片茫茫白地的慘景。
有人猜謎底是“盂蘭會(鬼節)所焚之法船”,有人猜是“走馬燈之用戰艦水操者”,可作談助。
交趾懷古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詩詞鑒賞】
這首詩“頌揚”了東漢時平定交趾被封為伏波將軍的馬援,渲染了他名傳遐邇的武功。這同賈家先人出兵立功,皇帝封他們為“寧國公”、“榮國公”,成為金陵四大家族之首,很相類。那么這首詩是不是借“交趾懷古”來隱喻賈家的發跡史呢?不敢斷然肯定,聊備一說吧。
這首謎語詩的謎底,有人猜是“喇叭”,可作談助。
鐘山懷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詩詞鑒賞】
南朝齊代的孔稚硅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北山移文》。文中說到,周颙(y6nq)曾隱居于建康(今南京)北山(鐘山),以清高不仕自許。后突然應皇帝之詔出山當了官。等他再路過鐘山時,北山(鐘山)的山靈把周頤盡情地嘲笑、斥罵一通,說他玷污了鐘山的高潔,不許他再來。其實這是一篇游戲文章。南齊時代確有周頹其人,然而并未當過隱士,孔稚硅的文章不過是借題發揮。薛寶琴這首懷古詩又是借《北山移文》的內容進一步發揮,嘲笑那些裝腔作勢,自命清高,其實是熱衷名利的人。是不是影射《紅樓夢》中的某個人呢?猜不出。
這首謎語詩的謎底,有人猜是“肉”,有人猜是“傀儡”可作談助。
淮陰懷古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詩詞鑒賞】
這首詩就韓信一生幾個最有特點的事件——不恥胯下之辱、寄食漂母、當上叱咤風云的齊王、最后被砍頭,對他作了詠嘆。這似乎是提示讀者:賈家從發跡到鼎盛直到衰亡,也同韓信的經歷有某些類似之處。韓信受過漂母一飯之恩,后來作了報答;劉姥姥也受過賈府救濟之恩,后來賈家還要受劉姥姥之恩(如救巧兒出火坑)。在炎涼世態中,這種知恩報恩的感情是可貴的,作者在這里寄托著感慨。
謎底,有人猜是“兔子”,有人猜是“馬桶”,讀者可以去聯想它像不像?發人一笑。
廣陵懷古
蟬噪雅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占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詩詞鑒賞】
這首詩吟詠的是南北大運河兩岸的隋堤。“蟬噪鴉棲轉眼過”,似喻榮府的繁華生活同樣轉眼即將成為過去。“只因占得風流號”,榮府也以富貴風流聞名,當其敗落時,也將“惹得紛紛口舌多”,成為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
謎底,有人猜是“簫”,有人猜是“柳絮”,還有猜是“柳木牙簽”的,可作談助。
桃葉渡懷古
衰草閑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梁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詩詞鑒賞】
這首詩吟詠了王獻之與愛妾桃葉在桃葉渡分手的往事,表達了一種惆悵、哀怨的情緒。這同榮府后來敗落時種種生離死別的情景有共通之處。
謎底,有人猜是“團扇”,可作談助。
青冢懷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
【詩詞鑒賞】
這首詩以“青冢”為題,吟詠了昭君不得已到荒涼的塞外與匈奴單于和親的悲怨,責罵了不能保護昭君的漢元帝。與之相對應,大觀園群芳的悲劇命運,是由賈府的男人們的腐敗導致的,應由他們負責。這樣理解,是否也可以說這首詩是暗暗地罵了賈府那些峨冠博帶的“須眉濁物”們?
謎底,有人猜是“枇杷”,有人猜是木匠用的“墨斗”,可作談助。
馬嵬懷古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詩詞鑒賞】
這首詩以楊貴妃死于馬嵬坡的故事為內容,作了暗含譏刺的詠嘆。似乎是影射了寧榮二府中種種淫濫的生活,如秦可卿與賈珍的亂倫關系。
謎底,有人猜是“楊妃冠子白芍藥”可作談助。
蒲東寺懷古
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詩詞鑒賞】
嚴格說,這一首不能叫“懷古”詩,因為《西廂記》的人物連同普救寺之類全是虛構的,于史無考。但這是作謎語詩取樂,正如黛玉所說大可不必“膠柱鼓瑟”,去那么認真。就其內容說,似乎是影射寧榮二府中的某些風流韻事。
謎底,有人猜是游戲或賭博用的“骰子”,有人猜是“紅天燈”,可作談助。
梅花觀懷古
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
【詩詞鑒賞】
這一首同上一首《蒲東寺懷古》一樣,歌詠的也是虛構的戲劇人物。杜麗娘與柳夢梅死生不渝的愛情,同林黛玉與賈寶玉纏綿不盡的愛情很相像。不過前者得諧美滿姻緣,后者終成“虛化”,以夭亡和出家了事。
謎底,有人猜是“紈扇”,有人猜是“秋牡丹”,可作談助。
案:上面十首懷古詩擬猜的謎底,見于周春<閱紅樓夢隨筆)、徐風儀《紅樓夢偶得》、王希廉《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諸書。
花名簽令八則
寶釵簽
牡丹——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
【詩詞鑒賞】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玩了一種新酒令,即用骰子擲點定人,由那個人從簡里抽簽,簽上畫著一種花,又題著評價這種花的一句成語,最后是吟詠這種花的一句舊詩。這些花、成語和詩句,或者象征得簽者的特點,或者隱示其未來的遭遇。
這個花名簽是說寶釵容貌之美壓倒大觀園群芳,即便在她靜默時,也有一種動人的魅力。寶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當寶釵掣出此簽后,寶玉只管拿著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然而偶然的愛慕并不就是愛情,當他們后來被捏合成夫妻時,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終于棄家出走。寶釵容貌無論如何“動人”,都沒能使她免去悲劇性命運
探春簽
杏花——瑤池仙品——日邊紅杏倚云栽。
【詩詞鑒賞】
“瑤池仙品”,隱喻探春聰明靈秀,品性高潔。“日邊紅杏倚云栽”,表面是說她命運好,所以簽上又有一條注說:“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取笑探春:“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從這些話看,探春未來的丈夫也許身分高貴,但這也絲毫不能彌補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早已把她的遭際預示明白了。
李紈簽
老梅——霜曉寒資——竹籬茅舍自甘心。
【詩詞鑒賞】
“霜曉寒資”,恰與《紅樓夢曲》中的“晚韶華”是同意語,都是預言李紈晚年將母以子貴。“竹籬茅舍”句,照應她在稻香村里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過一生,到老臨死時才掙得一頂“珠冠”,一件“鳳襖”,也夠可憐了。
湘云簽
海棠——香夢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詩詞鑒賞】
“香夢沉酣”,首先使讀者想到湘云在寶玉生日吃醉酒后,睡倒在山石后青板石凳上,芍藥花飛滿一身的憨態。“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說“‘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再進一步品味,還有更深的意味:湘云開朗活潑,陶醉于青春的歡樂之中,對未來的厄運毫無思想準備,因此“香夢沉酣”又是對她的惋嘆。
麝月簽
荼蔗花——韶華勝極——開到荼蔗花事了。
【詩詞鑒賞】
荼蔗開花,意味著春天過去了。簽上還有一條小注:“在席各飲三杯送春。”寶玉覺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響大家歡樂的情緒,連忙把簽藏起來,說了聲“咱們且喝酒”,遮掩了過去。這當然帶有明顯的宿命論味道,并不科學。作者是要用這種象征手法暗示:大觀園“勝極”之日就要結束了。讓麝月抽到這根簽,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寶玉到最后,是榮府衰亡的最后見證人。
香菱簽
并蒂花——聯春繞瑞——連理枝頭花正開。
【詩詞鑒賞】
并蒂蓮開,暗含香菱原來名字的“蓮”字,同香菱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意思相類,寓有今日的香菱即當年的英蓮之意。“聯春繞瑞”只是對青春美麗的香菱的贊美,并不是說她有好命運。“連理枝頭花正開”一句是作歇后語用的,原詩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風雨更相摧”,這才是作者要說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將她活活折磨死。
黛玉簽
芙蓉——風露清愁——莫怨東風當自嗟。
【詩詞鑒賞】
芙蓉,喻黛玉嬌美。“風露清愁”,與《葬花辭》中的“風刀霜劍嚴相逼”意近。“莫怨東風當自嗟”,意謂:不要怨恨環境的冷酷,還是承認自己命運不好吧。這是無可如何的一種悲惋、嘆惜。黛玉抽簽之前默默想:“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才好”,可掣出的偏偏是這種頹喪的句子。
襲人簽
桃花——武陵別景——桃紅又是一年春。
【詩詞鑒賞】
襲人將來要嫁給蔣玉菡為妻,過上一種小康生活。花名簽用秦末戰亂生靈涂炭來喻賈家敗亡,襲人將像桃花源中人一樣,躲開這場災難,投進蔣玉菡的懷抱。
襲人是寶玉的侍妾,對寶玉百般體貼、愛護,曾發誓:“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后來還是被蔣玉菡抬去了。“桃紅又是一年春”,諷刺之意十分明顯。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詩詞鑒賞】
第七十回書中寫到時逢初春時節,大觀園群芳又萌動了詩興,商量作詩,把寶玉找去商量。寶玉去后,大家正在看黛玉正作這首《桃花行》。這是一首歌形體的詩,形式比較自由。
這是繼《葬花辭》之后,黛玉的又一首顧“花”自憐的抒情詩。書中說,“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寶琴開玩笑地說是自己作的,寶玉不信。寶釵用杜工部詩風格多樣來證明寶琴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詩,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
《桃花行》確實充滿了哀音。寶玉并不稱贊,是因為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贊的話了。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夭折不遠了。“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就是明顯的預言。只待“一聲杜宇春歸盡”,群芳都將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凋零的就是黛玉。
史湘云:如夢令
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詩詞鑒賞】
第七十回里黛玉重建桃花詩社后,并未作詩,一日史湘云感到無聊,因見柳花飛舞,便填了這首《如夢令》,拿去與寶釵、黛玉等人看。
這首詞流露出一種留戀、惋惜春光的情緒。從湘云判詞“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個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句看,湘云將來可能有一段極短暫的美滿的婚姻生活,接著就陷入悲苦的境地。對照起來玩味,就可知道這首柳絮詞是象征著湘云對那段美滿生活的留戀。
賈探春、賈寶玉:南柯子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詩詞鑒賞】
湘云的一首《如夢令》引發了黛玉等人填詞的興頭,“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大家都來填詞。探春拈得《南柯子》這個詞牌,只填了上半闋便寫不下去,寶玉看后提筆續出下半闋。
探春作的上半闋寫柳絮與柳枝分離,東西南北隨風飄游,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分骨肉》那首曲中“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句子。詞中暗寓探春離親遠嫁的意思是明顯的。探春寫了上闋再寫不下去,正是對命運徒嘆奈何的表現。寶玉作的下半闋“落去君休惜”,只是一句空洞的安慰話。“縱是明春再見”,也許隱寓著探春遠嫁后還有和寶玉相見的機會,因曹雪芹沒有寫完全書,具體情節就無從知道了。
林黛玉: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毯。飄泊
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
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詩詞鑒賞】
接著探春、寶玉的詞后,黛玉便寫出這首“纏綿悲感”的《唐多令》。
黛玉從飄游無定的柳絮,聯想到自己孤苦無依的身世,預感到薄命的結局,把一腔哀惋纏綿的思緒寫到詞中去。曾游百花洲的西施,居住燕子樓的關盼盼,都是薄命的女子,似乎是信手引來,實際是有意自喻。柳絮任東風擺布,正是象征黛玉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李紈等人看了這首詩,都點頭感嘆:“太作悲了。”除了這類悲戚語外,這個可憐的少女還能說出什么更樂觀的話呢?
薛寶琴: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詩詞鑒賞】
繼黛玉的《唐多令》詞之后,寶琴拿出這首詞,“終不免過于喪敗。”
寶琴喪父,客居親屬家,類似游子,所以詞中滲透著“離人’’的感喟。像寶琴這樣的小姑娘,本應無憂無慮,可從這首詞透出的氣息看,也并不事事遂心。“三春事業付東風”,隱喻著包括寶琴在內的大觀園群芳的美好的時日即將過去。詞中“梅花”、“香雪”字樣,都同“梅”字聯系著,寶琴又“許了梅翰林的兒子”(第五十回),所以“明月梅花一夢”也許還暗示寶琴將來的命運也不濟。
薛寶釵: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詩詞鑒賞】
寶釵在拿出她這首詞之前,有這樣一段議論:“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她原來是要作翻案文章的。
同前面幾首柳絮詞低回的調子截然相反,寶釵這首詞充滿了開朗樂觀的情緒。從寶釵的角度看,這同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性格一致;從《紅樓夢》作者的意圖看,似乎是讓她樂觀一陣,把未來想得十分美好,然后再讓她失望。即先讓她“登高”,然后再讓她“跌重”。“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無根的柳絮飄上青云又怎么樣?能永遠留在天空中嗎?最后還是免不了“隨流水”,“委芳塵”。作者讓寶釵故作樂觀語,實際隱含著諷刺意味。有人根據寶釵這首詞罵她是“野心家”,想向上爬,想奪“寶二奶奶”的寶座云云,未免過于穿鑿附會,作者未必有此意圖。
芙蓉女兒誄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
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酣(han左咸右頁)頷。涿謠溪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既屯(tun左心右屯)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飛龍,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闔(音e,盍代勺中之·)于塵埃。樓空鴲(音zhi,左支右鳥)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陽,復拄杖而遽拋孤柩。乃聞槽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
爾乃西風古寺肋,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談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倦倦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手?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臨兮?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鹥(yi)以征耶?聞馥郁而薆(ai)然兮,紉蘅杜以為襄(音xiang,左絲右襄)耶?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擋耶?藉葳蕤而成壇峙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爬瓠以為觶斝兮,漉醽(ling)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于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曒曒(jiaojiao,口字旁)而為何耶?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囤,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敵。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覷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蒷(yun,竹字頭)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詩詞鑒賞】
小丫鬟所說晴雯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傳說創新。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見之者,云:恍忽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此故事,作者的友人敦敏也曾用過。《懋齋詩鈔·弗(弓中間加一豎杠)宅三卜孝廉》詩:“大暮安可醒,一痛成千古。豈真記玉樓,果為芙蓉主。”誄:歷敘死人生前行事,在喪禮中宣讀的一種文體,相當于現在的悼詞。晉代陸機《文賦》述文體之特點說:“誄纏綿而凄愴”。
在第七十七回至七十八回里,寶玉身邊的侍女,也是他最親密的女友晴雯遭到王善保家的誣陷,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圓,凄慘地病死在她表兄家里。寶玉聞訊,悲不自勝,寫了這篇情誼深長的祭文來哀悼她。因小丫鬟信口胡謅說晴雯死后作了專管芙蓉花的花神,這正好稱了寶玉的心,就把晴雯當作芙蓉花神來祭奠。
寶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蕷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氣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無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尸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競杜撰成一篇長文。(參戚序本、庚辰本校)
這里,“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托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并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
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則更是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贊”,逆潮流而動,走咱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
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封建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于玩文,似乎是模擬,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
明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誅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斗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為什么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既不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
(靖藏本第七十九回)。這本采從作者在小說中安排芙蓉花叢里出現黛玉影子、讓他們作不吉祥的對話等情節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的確,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是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來襯托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晴雯因大觀園內出了丑事,特別是因她與寶玉的親近關系而受誹謗,蒙冤屈,將來賈府因寶玉闖出“丑禍”而獲罪,黛玉憑著她與寶玉的特殊關系,也完全有可能蒙受某些詬辱的。“似讖成真”的《葬花吟》中“強于污淖陷渠溝”的話,怕也不是無的放矢吧。晴雯是寶玉不在時孤單地死去的,而且她的遺體據說是因為“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便立即火化了。黛玉也沒有能等到寶王避禍出走回來就“淚盡”了,她的詩句如“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等等,也都預先透露了她“紅斷香消”時無人過問的情景。她的病和晴雯一樣,卻死在“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刻,雖未必也送入“化人廠”,但總是返柩姑蘇,埋骨“黃土垅中”,讓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冷月葬花魂”的結局,實在也夠凄涼的了。脂評特指出誄文應對照“黛玉逝后諸文”看,可知寶玉“一別秋風又一年”后,“對境悼顰兒”時,也與此刻“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馀衷,默默訴憑冷月”的景況相似。當然,使她們同遭夭折命運的最主要的相似之處,還是誄文所說的原因:“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在她們的不幸遭遇中,作者都寄托著自己現實的政治感慨。這可以說,與我們現在所見續書中寫黛玉之死的情節毫無共同之處。
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熱情的頌贊,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但是,由于作者不可能科學地來認識封建制、度的吃人本質,所以,他既不能了解那些他加以類比的統治階級內部斗爭中受到排擠打擊者,與一個命運悲慘的奴隸之間所存在著的階級區別,也根本無法理解邪惡勢力就產生于這一制度的本身;要拔除這種邪惡勢力,就必須從根本上消滅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