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樹,依依墟里煙”,一千多年前的東晉,有個叫陶淵明的人,寥寥幾筆,就勾勒了一幅溫馨的鄉村圖景。桃李在人前熱熱鬧鬧地招展,榆和柳呢,在房后瞇縫著眼睛看著,像個溫厚長者。
一千多年過去,詩歌里的幾種樹木依舊蓬勃地生長。尤其是榆,深得村人喜愛。細究起來,原因不外乎三個方面,第一:榆樹耐寒耐旱,木質堅硬且全身是寶。據《辭海》記載:榆樹嫩葉、嫩果可食,樹皮可制糊料,葉煎汁可殺蟲,樹大成材可制作各種農具、家具。”那時村人蓋房多用榆木做檁條,經年后房屋破舊,瓦斷磚殘,抽出檁條一看,依舊堅硬如初,可在新房上重復使用(其他楊、柳之類則差了許多)。二來“榆”與“余”諧音,寓豐饒富足之意。三,好種,好養。榆錢飄飛的季節里,下一場透地雨,村前屋后就能萌生出一片新榆,蔥蔥蘢蘢的,叫人看了舒心。
那時榆樹不招蟲,就那么干干凈凈地立在街頭巷尾。可以想見,一個古舊的村落,雞鳴犬吠,一派安詳。四個季節按部就班地鋪展開風景,樹木是其中的點綴,亦是風景中的主角。昨日還是枯寒瑟縮,二月春風一過,便五色斑斕起來。杏粉,桃紅,梨花雪白,就連不甚招搖的大葉楊都忙不迭地懸起一串串蓬松的絨條條。
蜂圍蝶繞的行列中,榆不動聲色,它是華麗舞臺上的配角。然而落紅飄盡,枝葉扶疏,當季節的舞臺突然出現了空擋,誰肯來填充其中的寂寥?焦急地抬頭尋去,忽見平素忽略的榆樹枝頭已經掛滿青翠欲滴的榆錢,那一刻,驚喜一定會在你的眼角眉梢蕩漾開來吧!
遠看,滿樹榆莢兒晶瑩、高貴,像一串串的瑪瑙。近看,枚枚榆錢像微型團扇,輕柔,溫存。那清新柔媚的笑容,極像小家碧玉,在眼前可觸,可感。
歲月也有顛倒的時候。多少個饑荒的日子,榆樹們慷慨地獻出自己的榆錢、葉子,甚至枝條、樹皮……直到赤條條枯寂在寒風里,同村莊一道茍延殘喘。苦苦等待,來年春風又起,只要樹根還在,它依舊會頑強地在風雨中抗爭。只要一息尚存,它們依然可以伸展開稠密的枝條倔強地張舞。
季節可以錯亂,但榆的家族卻一直生生不息,不斷壯大,終于成為平原上一道不可替代的風景。多少年了,它們濾去歲月的苦,留下微微的甜,在榆莢里,在榆葉里,在樹皮里。一歲歲,讓人追憶,讓人緬懷。
幼年時,老家南窗下就有一棵老榆,年歲日久,樹皮開裂多皺,矮墩墩地將大半個樹冠探向墻外。春日榆莢滿頭,夏季灑一地綠陰。門外是一條長街,常有來往小販歇腳于樹下。祖父熱情,待人以旱煙、涼茶,于是老榆下人聲不斷,鄉間奇聞趣事常聽常新。誰家閨女考上大學了,誰家小子參軍,寄回立功喜報了;張三家的媳婦為了分家跟婆婆吵架,在泥水里打滾兩天沒吃飯;李四闖關東回來,還帶回個漂漂亮亮的媳婦,咋看咋像鄰村的某某……晨鐘暮鼓間,婆娑的老榆似一卷發黃的書冊,笑瞇瞇地記錄著村莊的變遷,任意搖動一枚葉子,都能從中抖出村莊的故事。
小販的叫賣聲也常在老榆下回蕩。印象最深刻的是賣油條的順叔。清晨從夢中醒來,順叔豪氣干云的吆喝往往已在街巷中回蕩:“香——油——果子!”一個“香”字拖長音,余音裊裊,叫人垂涎,不知道他的油條該有多么香?
順叔四十多歲,身量胖大,臉膛黑紅,一雙大手總是油汪汪的,尤其喜歡逗小孩子玩。想起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不記得哪一年起,榆樹開始生蟲。榆葉被它們咬得千瘡百孔,很不成樣子。沒辦法,人們只得將榆砍掉換成其他樹種。從此,榆逐漸退向日子的深處。
近日讀書,偶見寫榆的章節,講它們已經退居西北,字里行間頗有感傷之意。北地苦寒,那些嬌貴的樹種不易存活,但榆本就生于西北,耐寒,耐旱,你說,這算是退居還是堅守?計較字眼之間,忽然莞爾。用哪個詞形容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榆在故鄉并未絕跡。巷尾、田間或者在某個廢棄的院落。依然有它們粗礪的身影。緩慢地生長,沉默地目送躊躇滿志的遠行人,默默地迎接晚歸的游子。一年年,孤單而執著地守護它們的村莊。它在,即是一種生的明證。它在,已經溫飽的人們不覺;但是它若不在,“故鄉”這個詞語,是否會顯得空曠無依?
榆,是凄苦鄉情里的微笑和拉扯不斷的顧念。
榆,極像我們逐漸老去的親人。
※本文作者:于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