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的個子,微駝的背,布滿皺紋的臉,已經顯得有些混濁的眼睛,還有粗布衣服。這是一個老人的肖像。這是一個平凡的人,談不上有什么豐功偉業,甚至談不上什么矍鑠硬朗,只是一個看上去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這個人是我的奶奶。她離開我們已近八年了。可是,近來,她常常來到我的夢。在夢里,我還能看清她的身影;在夢里,我還能聽清她的聲音;在夢里,我還驚喜:啊,我的奶奶并沒有離開我呢!可是,當我醒來,惆悵襲來后,強迫自己繼續睡去,想再作一個夢,讓我的奶奶重回夢境——但,這怎么可能呢?
我的奶奶是個苦命的人!還不滿二十歲,嫁給我的爺爺。一生生育了八個子女,除一個瘟疫死去外,其他七個子女都活了下來。還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坐在家里的火爐邊,父親給我講,在他讀書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可是,他還只能穿一條補了又補的褲子,還有一雙草鞋去上學。在這樣極貧極苦的困境里,我奶奶過的是什么日子呢?有兩件事,把它們串聯在一起,讓人心酸。一件是二姑姑給我講的,說她小時的印象里,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三天兩頭,會打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一次,我奶奶在灶臺邊,說了一句爺爺聽上去生氣的話,爺爺抓起一根大拇指粗的木材棒,就向奶奶打去,我奶奶不敢反抗,一頓棍棒下,只見我奶奶手上頓時暴漲起了個個青青的疙瘩。另一件是父親講給我聽的。我父親小的時候,饑荒是家常便飯,于是村民們家家戶戶到山上挖蕨根用來打蕨粑充饑。可是,蕨根怎抵得住那么多饑餓的人去挖?因此,蕨根摻和了米糠作的蕨粑也非常可貴。當做好了這道美餐,我的奶奶分這份食物的時候,往往都是她的最少,而孩子們最多。我想,為什么別人的父輩們,死了那么多,而我的父輩們,基本上都能夠活下來,難道是命好嗎?我想不是的,一定是與我的奶奶有很大的關系。對她的子女,雖無悉心照料,但也沒有虧待。這就是活下來的秘訣吧。
我的奶奶離去了,我的父輩,我的堂兄弟姐妹,沒有不懷念她的。今年的春節,像幾年來的春節一樣,在祭拜老人家的時候,伯伯叔叔家,都買了仿錢幣的“陰票”,焚燒給這位老人,因為大家都知道,奶奶去世前,曾多次說,他生前用的錢太少,死后希望能夠天天用“陰票”。那么多的孩子,我的奶奶從未偏心。所以,他的兒子們,誰不懷念她呢?誰不想滿足她的這個愿望呢?我最小的叔叔和嬸嬸(按方言,我們口頭上都叫么爸么娘),多年沒有生育,我的奶奶為此常常嘆氣。后來,小叔叔家有了孩子,但是,是個女孩,而小叔叔和小嬸嬸都是吃公家飯的,當然不能再生。可是,按照農村那幾年的習俗,這一支算是斷了。我們都覺得沒什么,大家包括奶奶也都很寵愛小丫頭。有一次,我還在大一,奶奶語重心長地給我講:“劉老大呀,以后你么爸么娘,要靠你們了,你可要對得起他們啊。”雖然奶奶這是封建迷信的思想,可是,拳拳愛子之心,已溢于言表。
我讀書的日子里,奶奶照顧我的故事可就更多了。記得,我剛考進大學,入學前的那天,我到奶奶屋里,和她拉家常,還沒拉上幾句,她就轉身走進臥室,然后拿出了兩雙鞋墊來。這種鞋墊是用布和面條熬出的漿糊一層層粘起來,再用針線繡上各式各樣的圖案做成的。奶奶拿給我的鞋墊,圖案不美觀,針線也不規整,還有鞋墊的外形也丑陋。可是,拿到這兩雙鞋墊,我吃驚,心里又心痛。吃驚的是,我的奶奶眼睛已經接近于要瞎了,看幾十米以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有時家里來熟人,還會認錯。還有那雙手,已經軟弱無力。就是這雙眼睛和這雙手,怎么看得清針眼?怎么看得清那鞋墊上的圖案?怎么能用細細的針穿過鞋墊納出圖案來?捧著這雙鞋墊,我心里酸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啊,大學的日子里離開家去讀書,奶奶對我這個孫子的思念,叫我怎么說呢?我是個喜歡吃自釀甜酒的人。這種甜酒,在一些地方也叫米酒。但是,這不是酒。它是熟糯米發酵后做成的食物,可以冷吃,也可以用來煮,還可以加湯圓來煮。每年的寒假,我走進家里,奶奶便會喜笑顏開,不是說“怪不得我今天這么高興,原來是我家劉老大要回來了”,就是說“我昨天做了夢,就夢見劉老大回來了,今天真的就回來了”。然后,在念叨聲里,便會舀出甜酒來,煮它一鍋,讓我美美的享受。
※本文作者:快樂的獨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