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想寫點關于父親的文字,可每次拿起筆卻又放了下來。寫什么呢?父親的影子在我的腦子里時而清晰,又時而是那么模糊。
還有半個月就是父親三周年忌日,為此我又回了一趟老家。以前每次回去,差不多都落腳在堂兄華華家里。這次回去是為先父立碑之事,自然只能落腳叔叔家里。因為只有他才是我唯一的近親長輩,這樣的事不經過他首肯終究不好。餐桌上,叔叔聽完我此行的意圖,高興地喝了個爛醉。醉后,他就搭拉著腦袋靠在竹沙發上,口中念念有辭,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看著堂叔的醉相,父親的影子竟一下全然浮現到了我的眼前。
與叔叔一樣,父親好酒,且逢酒必醉。一天到晚,只要走到父親的身邊都會嗅出一股酒氣。好在父親是一個文明的嗜酒者,醉酒后從不鬧事,只是低著頭在那里長噓短嘆;抑或在眼角流下幾滴淚水,然后就自己睡覺,只是把屋子里的空氣變得混濁一些罷了。
少時,我曾反對父親喝酒。但無論我怎樣惜心勸阻,父親卻總是搖搖頭不置可否,上了餐桌照樣還是四兩老燒。與他相濡以沫的母親,盡管也反對父親喝酒,但開飯時不等飯菜上齊,桌上依然為父親放好了酒杯。最多只是對父親說句:多少喝點吧,但一定不要過量啊。那時,我曾說母親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自己明明反對父親喝酒,卻又要那么虛偽的只勸父親少喝點。可母親每次都對我說:就讓他喝點吧,他一輩子命苦。所以,我總是覺得父親嗜酒就是因為母親縱容的結果。
后來我成人了,從老一輩人的談話中,才慢慢知道父親的身世,也才懂得母親所說的父親一輩子命苦的真正含義。特別是作為一家之主,他所承擔的生活重任是難以想象的。
父親是個遺腹子,還沒出世祖父就過世了。三歲那天,祖母也因病不治撒手人環。由此父親成了孤兒,從沒享受到真正意義上的父愛和母愛。從小他與叔祖父一起生活。叔祖你是個病怏子,肩挑不起百斤,手提不動十兩。因此,父親12歲就開始外出幫工,沒進過一天校們。全國解放那年,父親剛好20歲,這時母親來到了他身邊。父親雖未進過校門,但非常聰明好學。新中國一成立就參加了掃盲班,繼而參加革命工作,打土豪、分田地,很快成了我們縣里知名的民兵大隊長。人民公社化時,又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在這期間,不少原來與他一起搞土改的人相繼到區縣任職,而父親畢竟缺少文化,最后只安排到區里的一個企業任職。而此時家中加丁添口,到58年已是六口之家了。
從這以后,父親與酒結上了緣,而且常常喝醉,醉后眼中經常流露出一絲哀怨來。或搖頭嘆氣,或旁若無人地滯立良久,最后慢慢睡去。母親雖然反對父親長此下去,但她深深了解為父的心。她知道,父親是在為自己悲苦的身世嘆息,是在為自己沒有文化而惱怒,更多的是在借酒澆愁!
父親五十歲就退休了,此后他不再一人住在鎮里,而是回到了老家,同母親一起種上了責任田。當時除我和姐姐,還有四個弟妹在讀書,靠他那點退休費是不夠的。況且我那時工資低,又剛結婚,也幫不了家中多大忙。
父親勤勞,種地確是一把好手,回家承包了八畝地,加上養豬養雞,一年下來的收入非常可觀,只是那酒仍然一日三餐少不了。我聽母親說,他退休回家也曾試著戒過兩次酒,但一戒就渾身乏力,嚴重時滿身關節痛疼,不能著地。我只好勸母親說:就讓他喝點吧。都五十多歲了,喝了一輩子的酒,哪能戒得下來呢?搞不好還會適得其反,弄出個啥毛病來也未可知。這段時間只要我回去看他,也總忘不了拎上兩瓶酒,在餐桌上與老爸對飲一兩杯。就這樣直到母親謝世,父親依然沒能與酒絕緣。
母親下世,四個弟妹也先后參加了工作,孤苦的父親當然跟在我住一起。初到我家,我每月總忘不了為他拎回二十斤老燒,可不知怎的,開始每月這二十斤酒不到月尾就所剩無己,而后來竟還剩下一半多。我懷疑父親是痛惜我困難,有時特意陪上一杯,勸他多喝點。但一杯過后,他總是搖搖頭不再喝了。我反復崔問他為啥不喝,是不是怕我負擔不起。他苦笑一下說:“我知道這點酒錢你現在已不算什么了,只是不想喝。”說完看了看客廳內母親的遺像,眼角似乎又滲出了濕潤。這時,我的心不竟有一絲絲的震撼,我知道老父心里全然沒有放下與他相濡以沫的母親,為了這他竟將他一輩子唯一的嗜好也慢慢戒掉了!父親和我一起生活了五年,就在他去世前的三年中,竟然滴酒不沾了。
父親走了,在與他作別之際,我拿出了我存放多年一直舍不得喝的兩瓶酒鬼酒放進了父親的墳瑩。我希望這酒一直陪伴著他在天國的路上一路走好,在與母親相見的那個時刻能喝個酩酊大醉!
※本文作者:桑榆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