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將盡,春韻猶來。
早晨霽靄霏微。曦日頷首微笑,與清煙纏綿。她漫步城郊,為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理梳心緒。
正待回首歸家之時,卻聞來一曲凄涼的弦音。是哪位思鄉之人在拉二胡?如此不分時務!但是,也許是他身在異鄉,佳節無法回家,在此,將悲愁苦絮寄予弦上,彈于九霄。
這寒愴的二胡音,是夏雨的惆悵,是冬夜之蟲吟,是絲在顫抖,是心在抖縮。二胡凄音,這不應該屬于,墨客騷人、大家閨秀的,如泣如訴的絲竹聲,卻撩起了她深埋心底的悲傷。
背著那凄涼的聲音,她挪入家中,斜摔在椅上,卻不覺疼痛。她在想些什么?想著她那舍她而去,永不會再來的丈夫?她盡量不去想,為了不讓自己紅顏再損,為了不讓丈夫地下不安,為了不讓佳節玉中藏斑。她不由自主,她不會自欺,不會勉強自己,于是她撥紙揮墨,向慘白無斑的宣紙傾訴哀愁。
墨毫已點紙,可是心無頭緒,無從下筆。是啊,歲暮人老的她心中裝滿的悲哀多于秋雨的雨滴,她那填實的痛苦苦于黑黃的湯藥。這是夫父背死后的悲哀,這是丈夫永離后的痛苦,這是懷故的哀愁。
她端坐在窗前,微靠案板,雙手撫箏。撫出婉轉悠揚的曲子,以慰自心,撫靜那波起的哀心,撫平那無底的心中地獄。元宵佳節日,怎能富有離愁別緒,人似敗荷殘柳呢?就在平日,這也是對自己的不明不白的摧殘呀!對,撫箏就對,這樣才能置身快樂溫馨之中。但是,她自不知,自撫出來的箏音已不再像晴空下的春波,異鄉人手中的二胡也更加悲愴了。
箏音恒響,縈回在陋舍內卻不外揚。
昔日的幽默風趣,樂觀豁達伴著丈夫的巨波已無影無蹤;花容月貌,黛眉紅顏也被蘊著悲痛的歲月巨輪碾碎。年輕時與丈夫一起的縹緲的遐思,也只能隨著煙消云散了。
丈夫的永離,也許不能使她如此飽經風霜。這長如生命的悲哀,當然還穿插著對故國的思念,對國家過去的向往。不去多想,也不再去抽拔讓人傷感的事,去聽那不忍聽聞,奪人心魄的悲戚聲色,這是對她的摧殘。遙聞有馬蹄聲傳來。她息箏走去依著荒涼土地上的一橫門檻。那踩著調子哀怨的《梅花落》而來的在此門前止下的馬車里,坐著的是邀請她去觀賞彩燈的朋友。這使她嘴角邊露出一絲被人注意理睬的微笑,友人下車了。多年未見的故友重站面前,讓她的微笑蕩然無存:朋友們個個豐姿卓越,紅肥綠瘦絲毫不減當年,惟獨自己如此花凋葉殘。
她婉言辭謝而閉門凄淚雙垂,這淚水如珍珠,這成串的珍珠讓天上的銀河黯然失色,叫滿湖生輝的碧水蒼涼,它們摔在友人輕車遠去的車轍里,濺出感謝的凄涼。
夕陽西下,金光鋪地,嫩柳初黃。暮間煙霧清青,這春之柳色卻被煙霧渲染的濃郁了,似乎春韻已揚飛,夏蔭已降臨。
舍外人家,喜氣洋洋,粉顏俏體,插燈掛燭。無人知曉,黑暗中早已悲愁成緞、泣淚成珠的弱女子。追憶昔日汴京元宵盛景:天空煙花七彩紛呈,黑夜亮如白晝,鳥瞰大地火龍無數。裊娜美麗的自己與忠厚誠懇的丈夫攜手賞燈、猜謎、對詩、誦詞、飲酒。那無邊的燈海與閑暇游戲的婦女,強健俊俏的小伙是那么的自然渾和。那其中的飄忽瑰麗的不正是過去的自己嗎!?
夜黑已降,陋舍外的街市燈火通明。人們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陋舍內的一方燭明,一隱約喧嚷,難住了她。
賞燈?去尋找原來的自己。不去?如此憔悴,不是故意招人取笑嗎?她心凄繚亂,不知應奪,最終還是決定獨享這份凄涼。
今夜雖是十五,卻也疏星殘月。那片片的亮云是故意在挑逗,落井下石。天啊!為何一輪圓月也不愿憐惜與我呢?這確是它的錯誤,它的所為讓她得了一股無窮的力量,把心上的凄涼凝成一首雕鏤人心的傳世佳詞。抑揚有致、典雅端麗、委婉綽約、匯聚力度、短小精悍。
室內寂闃無聲,她入夢了……
※本文作者:二月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