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走進自我的世界,仿佛找到了止水一樣的清靜灣。
張愛玲的怨是淡泊的,并沒有三毛式的張狂,但她訪問過的月亮卻是流動的,好像在與月亮對話,交流,帶了清露濃霜般地懷舊,和落葉啾鳥似的慘淡。她除了寫作,看月,還有兩種宗教式的愛好——燃香和喝咔啡。而咔啡喝得最多的時候,就是在舊上海文化知音來訪,或看月的時候。她早把月亮也當作一杯咔啡,或一個知心朋友來對話了。
張愛玲因為喜好清靜淡泊,常在書卷和稿頁上停泊生命的韻華,卻在所有的資料中都找不到她向哪個男人表達愛的故事。愛對于這個風情萬端的才女,該是情感的主體,為愛而活,為愛殉情,為愛赳湯蹈火,為愛死去活來,才是她的情感生活的主調啊?而她為什么沒有這樣的花絮或片斷呢?
僅僅失掉愛的生活就夠讓人怨了,她卻連這樣的理想和幢憬都不曾有,有的只是對愛的寂滅,心是通往沒有光的所在。這怨,又是怎樣的況味呢?原來,她是把曾經在心里打過底稿的舊愛,放入了粉香爐,如爐里的煙一樣,洇化成朦朧的淡輝,讓其慢慢升空。
長夜不眠的她,清瘦而修長的身子,斜依孤窗,手里端的咔啡早放涼了,再沒有心思品味。卻好好地端著,沉思著,更不知心已隨了如水月光浮到了哪道灣,懷舊的心緒更靜如簾外凝露的丁香。萬類千物仿佛都在此時塵埃落定,從塵世脫離出來的心境,完整歸于月宮,不再回來。
就這樣,她一站就站了半夜,直到街巷里的更鼓一遍遍敲響,遠處有金雞啼鳴,接下來是宿鳥低低切切的啾聲傳來,她才舊夢初醒似的離開綺窗。而不經意間,窗外的時光已掀去夜晚的一頁,天在才女轉身時,開始發亮。
月亮因此經常打破了張愛玲的起居秩序,給了她與月亮過多親密接觸的時機。張愛玲自己也說,她是和月亮共進退的人,因此,她看月亮的次數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多。她在《金鎖記》里開頭寫道: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有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看三十年前的月亮,說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濕暈。像雜云軒信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而且圓。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著凄涼。
而張愛玲把《金鎖記》里的愛情故事講完之后,又回到了懷舊的月光地帶,帶略憾意地說:三十年前月亮早已落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也完不了。
是的,張愛玲的月光一從三十年前開始,就印進了她的筆底。盡管三十年前的人可以死,時光可以川逝,而那輪明月卻永遠地走進她的紙格,感染著她整個心靈,永不失濕的光暈。到此境界可以看出,月亮在張愛玲筆下是超渡過了,是不與塵世相呼應的,因為月亮并不是一只彎彎小船,可以載著她回憶過去。月亮在她眼里好像是前生的事物,她早從那里走過了千年,現在是不能回去了,只是淡定的一個意象,在她心底滴下一圈圈溫暈,凄慘得無與倫比。
中國歷史上因為有了盼望月滿西樓的李清照,再出了獨守清窗凝望月亮的張愛玲,于是,月亮成了女文人心靈里的大眾情人,月光并不代表她們的心,代表的是她們的怨,一千年的愁怨,都寄給月亮了,怎會留一點給塵緣。
升在上海才女窗口的那輪月亮,也從她的作品里渡了出來,升到了后現代女文人的心窗,并注定要空照她們無數個凄麗的無眠。
※本文作者:湍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