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大會上,黨生自然是最積極的,那天她氣宇軒昂的樣子,有點像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戲劇動作似地一甩頭發,一把捋起袖子:“看!這就是階級敵人的瘋狂報復!”話音未落,黨生便振臂高呼:“打到階級敵人!不忘血淚仇!”于是全連二百多只胳膊也舉起來,在大戈壁蒼白的陽光下,晃成了一片紅紅的水浪。
會場異常安靜,除了幾只麻雀飛過,再沒有任何聲響,我們頭頂烈日,坐在滾燙的鹽堿地上。
陽光火一樣的熱,天空沒有云彩,結著鹽堿殼的地面燙得直撓人心,而四周異常的靜謐,反而使人感到無比恐慌。
隊列前的黨生,一遍一遍地甩著頭發、打著那只粗黑的胳膊——她在向人們亮示刀疤的部分。黨生“噼里啪啦”地打著傷疤,仿佛那些部位不屬于她身子似地,只屬于驗證某段經歷的依據。
原來,黨生的父親是j市h區區委書記,母親是市婦聯干部,由于在某一場大運動中,這對夫婦敢于揭批、敢于斗爭、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在一個風驟雨猛的夜里,一伙企圖報復的壞人突然闖進了她的家……恰巧,黨生父親開會在外,照計劃應當天回來,但因雨大被阻,倒幸免了一場血光之災!
殘暴的歹徒進屋后就紅了眼,舉起刀斧亂砍亂殺……當時在家的黨生和母親、弟弟都被堵住了嘴,她的母親奮力與歹徒搏斗,但終因寡不敵眾,倒在血泊中……
雷電狂虐,暴雨如傾,血腥彌漫的雨夜中,歹徒們在血洗之后,仍不死心,又在母親身上連砍幾斧,瘋狂地說:“這是你男人該挨的刀!”
趁黑夜暴雨,歹徒跳窗逃走了!
血腥、罪惡,籠罩著雨夜!
黨生從死亡中醒了過來!年輕的母親和三歲的弟弟永遠不再醒來……
那年,小黨生只有六歲。
妄想逃竄的歹徒們很快被我公安人員抓獲歸案,黨生卻從此失去了母親。小黨生因失血過多危及生命,是黨和政府全力搶救,才使她重獲生命。
父親忍受了巨大的悲痛之后,他為了感激黨和政府救活女兒,表達自己忠于黨的決心,于是給九死一生的女兒梅梅改名為黨生。
那個血濺血飛的雨夜已經過去,但留給黨生三處深深的刀疤卻是永久的。
驚心動魄的革命家史,把人心深深打動!我滿含淚水,心中充滿了對階級敵人的仇恨、充滿了對黨生的理解和同情……
憶苦會后,對自己本來很討厭的黨生突然有了新的感覺:她不講衛生的習性,似乎正是無產階級革命后代的樸素本色;她專橫跋扈、不關愛戰友的舉動,是對革命同志的嚴格要求……我進一步理解到因為特殊的人生經歷,才導致了她與眾不同的性格。以后的日子里,我把從上海寄來的食品給她吃。黨生做活非常粗糙,衣服洗不干凈,更不用說疊放整齊了,為此,我常悄悄為她做一些類似的事情,而由此想給黨生帶來精神上某種安慰與補償。
黨生的故事,一時間成為全連中心話題。她的憤怒、她的刀疤、甚至于她獨特造型的容顏,也成為大家仰慕的對象,全連人以黨生為榮!
黨生的威望如日中天,蒸蒸日上。隨之,她的另一面也逐漸顯露膨脹。
我們是基建連,每天不是挖排渠,就是掏干渠,每人每天六方土,如果有一人沒完成,就是月亮爬上來了,全班也不能收工。
黨生從來不把我這個班長當會事,經常公開把自己的任務分攤到幾個較老實、好說話的頭上,自己卻抗著鐵锨走來走去,指指點點,還不停地嘟嘟囔囊:“到兵團來是干革命的,不是繡花繪畫的……,甭擺少爺小姐架子!”黨生的話,果真靈驗,誰也不敢懈怠,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后,又完成黨生攤到頭上的土方。
就是那個動亂的非常年代,給了革命烈士后代特殊的權力和政治待遇。
黨生一些人,在連里可以隨心所欲。如果今晚想開誰的批斗會,那么誰準逃不過三更!他們常常在子夜或凌晨敲鑼打鼓,集合全連人大唱革命歌曲,大扭革命秧歌,黨生說這叫“革命熱情”,他們在土坯房后用白灰寫上“我們是革命的后伐!”有膽大的說后“代”的“代”字寫錯了,寫成“伐,”了,黨生說:“沒錯!沒錯!革命后代就要帶把槍!”膽大的也不敢再多嘴了。
※本文作者:百合的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