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父子情
舒乙
“慈母”這個詞講得通,對“慈父”這個詞我老覺著別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國男人不大能和這個詞掛上鉤,他們大都嚴厲有余而慈愛不足。我的父親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種嚴厲得令孩子見而生畏的人,所以是個復雜的父親。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記憶力最早是幾歲產生的。就我自己而言,我的第一個記憶是一歲多有的。那是在青島,門外來了個老道,什么也不要,只問有小孩沒有。于是,父親把我抱出去。看見了我,老道說到十四號那天往小胖子左手腕上系一圈紅線,就可以消災避難。我被老道的樣子嚇得哇哇大哭,由此便產生了我的第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使我遺憾終身的是,在我的第一個記憶里,竟沒有父親的形象,我記住的只是可怕的老道和那扇大鐵門。
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中第一次真正出現父親,是在我兩歲的時候,在濟南齊魯大學常柏路的房子里。不過,說起來有點地氣,這次記憶中的父親正在撒尿。母親帶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親走了進來,做示范,母親說:“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們倆一樣!”于是,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樣。
在我兩歲零三個月的時候,父親離開濟南南下武漢,加人到抗戰洪流中。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八歲。一見面,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他剛割完盲腸,腰直不起來,站在那里兩只手一齊壓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頭,叫我“小乙”。對他,對我,爺兒倆彼此都是陌生的。他當時嚴重貧血,整天抱怨頭昏,但還是天天不離書桌,寫《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慶去,最高興的時候是朋友們來北暗①看望他。
只有這個時候他的話才多,變得非常健談,而且往往是一張嘴就是一串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漸漸地,我把聽他說話當成了一種最有吸引力的事,總是靜靜地在一邊旁聽,還免不了跟著傻笑。”父親從不趕我走,還常常指著我不無親切地叫我“傻小子”。他對孩子們的功課和成績是無興趣,H次也沒問過,也沒輔導過,采取了一種絕對超然①的放任自流態度。他表示贊同的,在我當時看來,幾乎都是和玩有關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賞我對書畫有興趣,對唱歌有興趣,對參加學生會的社會活動有興趣。他很愛帶我去訪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走在路上,總是他拄著手杖在前面.我緊緊地跟在后面,他從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說話。我個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見的總是他的腿和腳,還有那雙磨歪了后跟的舊皮鞋。就這樣,跟著他的腳印,我走了兩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國。現在,一閉眼,我還能看見那雙歪歪的鞋跟。我愿。跟著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擔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
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年了,是個初三學生。他給我從美國帶回來的禮物是一盒礦石標本,里面有二十多塊可愛的小石頭,閃著各種異樣的光彩,每一塊都有學名②,還有簡單的說明。
我奇怪地發現,此時此刻的父親已經把我當成了一個獨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大人對大人的平等態度。他見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稱呼“舒乙”,而且伸出手來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樣。他的手很軟,很秀氣,手掌很紅,握著他伸過來的手,我的心充滿了驚奇,頓時感到自己長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
了。高中畢業后,我通過了留學蘇聯的考試,父親很高 興。五年里,他三次到蘇聯去開會,都專程到列寧格勒去看我。他沒有給我寫過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對朋友們說:兒子是學理工的,學的是由木頭里煉酒精①!
雖然父親誠心誠意地把我當成大人和朋友對待,還常常和我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我反而常常強烈地感覺到,在他的內心里我還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東北出差,臨行前向他告別,他很關奶地問車票帶了嗎,我說帶好了,他說:“拿給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車票,他才放心了。接著又問:“你帶了幾根皮帶?”我說:“一根。”他說:“不成,要兩根!”干嘛要兩根?他說:“萬一那根斷了呢,非抓瞎不可!來,把我這根也拿上。”父親的這兩個問題,讓我笑了一路。
對我的戀愛婚事,父親同樣采取了超然的態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他送給我們一幅親筆寫的大條幅,紅紙上八個大字“勤儉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
這是繼礦石標本之后他送給我的第二份禮物,以后,一直掛在我的床前。可惜,后來紅衛兵把它撕成兩半,扔在地下亂踩,等他們走后,我從地上將它們揀起藏好,保存至今,雖然殘破不堪,卻是我的最珍貴的寶貝。
直到前幾年,我才從他的文章中發現,父親對孩子教育竟有許多獨特的見解,生前他并沒有對我們直接說過,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終于懂得了他的愛的價值。
父親死后,我一個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過了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臉,拉了他的手,把淚灑在他滿是傷痕的身上,我把人間的一點熱氣當作愛回報給他。
我很悲傷,我也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