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春》
朱自清的精短散文《春》,意象單純,主題明朗,語言優美,人們往往把它解讀為一篇“春的贊歌”。其實這是一種誤讀。《春》與朱自清眾多的寫景抒情散文一樣,看似晶瑩剔透,一目了然,但它卻像一杯醇酒一般,蘊涵了綿長而清洌的韻味與芳香,要真正品嘗出它的滋味并非易事。在這篇“貯滿詩意”的“春的贊歌”中,事實上飽含了作家特定時期的思想情緒、對人生及至人格的追求,表現了作家骨子里的傳統文化積淀和他對自由境界的向往。1927年之后的朱自清,始終在尋覓著、營造著一個靈魂深處的理想世界——夢的世界,用以安放他“頗不寧靜”的拳拳之心,抵御外面世界的紛擾,使他在幽閉的書齋中“獨善其身”并成就他的治學。“荷塘月色”無疑是經過了凄苦的靈魂掙扎之后,找到的一方幽深靜謐的自然之境,曲折地體現了他“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格操守;而“早春野景”則使他的夢的世界走向了一個開闊、蓬勃的境地,突出地展示了他要在春天的引領下“上前去”的人生信念。后者自然是前者的延續、轉化、提升。但不管這兩個世界有多么不同,它們都源于朱自清的一種理想追求甚至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幻想。《春》確實描寫、謳歌了一個蓬蓬勃勃的春天,但它更是朱自清心靈世界的一種逼真寫照。朱自清的絕大部分散文都標有寫作時間乃至地點。而惟獨《春》既無時間,也沒地點,也未曾收入他早期出版的《蹤跡》(1924年)、《背影》(1958年)、《你我》(1936年)等集子中。于是有人推測說:“《春》大致寫于1928年至1937年。”也有人認為:《春》是一篇“少年氣盛”之作,時間當在1924年之前。近年來出版的朱自清的幾種作品集(如《朱自清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中,《春》的末尾都標有出處:“原載朱文叔編《初中語文讀本》第1冊1933年7月版。”這冊語文教材從何處何年選載,我們尚不可知,但它至少使這篇經典散文的寫作時段縮短了4年——即1928年至1933年之間。也有人考證說這篇散文是專門應《初中語文讀本》之邀創作的,此說還有待進一步證實。因此我主觀妄斷,《春》應該寫于作者赴英留學歸來之后的1933年,作者經過了一場“精神危機”,幾年的留學使他改變了心境、開闊了視野,看到了新的生活前景。明白了《春》的寫作時間,對于我們把握作家的思想感情脈絡,領悟作品的深層意蘊,是十分必要而有意義的。
細讀,我不由地有這樣一種感覺:這是一個大病初愈的文化人,面對春意盎然的原野,他又重新找回了一種自信和自尊,編織著自己的理想之夢。這是一個經歷了“心靈煉獄”的知識分子,在大自然溫暖的懷抱中,他沉醉其間,詩情聯翩,感受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心靈沖動。他從時代的“十字街頭”撤退下來,又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我總覺得,朱自清筆下的“春景圖”,不是他故鄉江浙一帶的那種溫暖潮濕的春景,也不是北方城郊的那種壯闊而盎然的春景,更不是如畫家筆下那種如實臨摹的寫生畫,而是作家在大自然的啟迪和感召下,由他的心靈釀造出來的一幅藝術圖畫。在這幅圖畫中,隱藏了他太多的心靈密碼。
朱自清研究專家吳周文先生說:“在很多散文中,朱自清慘淡經營詩的意境,將人格美的‘情’與自然美的‘景’兩者交融起來,創造了情與景會、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這種境界的構思,整個地展現自我人格,以美妙的意象作為人格的外化手段,于是他的筆下,自然美成為自我人格的精神擬態,或象征性的寫照;個人特定的情緒、思想,也因自然美的依附,得到了詩意的寫照,或者說得到了模糊性的象征。怎樣創造這種意境,完成自然美與人格美二者的附麗與連結?對此,朱自清則是繼承弘揚以形傳神、重在神似的藝術精神這一整體性的審美把握,加上‘詩可以怨’的審美理想的制導,生成了風格的隱秀與清逸的色彩。”(吳周文《詩教理想與人格理想的互融》,《文學評論》1993年第3期)對朱自清散文的深層意蘊,我以為這些話是深中肯綮的。朱自清屬于那種感情和感覺特別敏銳、細膩、真摯的人,對大自然的四季變化和山水花鳥等等,又有著特有的親和情懷和觀賞興致。他的寫景,往往是景中有“我”,“我”中有景,景“我”合一。他所以要調動起自己的一切感官以及思想和情感,反復品味、字斟句酌、“用筆如舌”,正是要把自己的全部人生、人格投入到大自然的形神中去,讓自然的美與他人生的美渾然為一。他不像魯迅,在描寫自然中采取一種超然的、審視的態度,甚至不惜寫了自然的丑來;他也不像周作人,在刻畫自然中沉溺其間、忘卻自己,恨不得化為自然的一部分。朱自清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是投入的、虔誠的,但同時又是自覺的、清醒的。從這一點來說,他是最得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天人合一”和“中庸之道”的真諦的。在《春》這篇簡短而明朗的散文中,同樣體現了他的人格操守和審美理想。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在朱自清所有的散文中,開篇就寫得如此明朗、歡快、昂奮的作品,似乎還不多見。這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青少年的作文,這是一個飽經憂患的中年知識分子的精心之作。作者所以有這樣一種心境和情緒,一定是因為他走過了一段最陰暗的日子后,找到了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他是在借明媚的春光,抒發自己的一種心境。“盼望著,盼望著”,動詞的疊用,顯得突兀、有力、急切,隱含了他曾經的陰暗、苦悶歲月,以及在那煎熬中對未來的苦苦求索。現在光明終于降臨到了眼前,他怎么能按捺住歡欣鼓舞的心情呢?“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這是初春的朦朧景象,但又何嘗不是他此時此刻的內心體驗呢?
在作品中,朱自清展現的是一個欣欣向榮、多姿多彩、全方全位的春天。地上是大片大片嫩綠的小草,田野上是一棵一棵盛開的桃樹、杏樹、梨樹,在如火如荼的花團中,飛舞著成群的蜜蜂、蝴蝶;在晴朗、溫馨的天空中,吹拂著軟和的楊柳風,氤氳著土香、草香、花香的氣息,彌漫著各種鳥兒動聽的樂曲,還有牧童嘹亮的笛聲……作者在這里把大自然寫活了、寫足了、寫透了,把大自然詩化了。在這一幅詩化的春景中,作者卸掉了一切的思想情感重負,一頭撲入了這春的世界中,就像一個孩子投入了母親的懷抱一樣。他想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打滾、踢球、賽跑、游戲,盡情地體驗生命的活潑與自由。他全身心地動用自己的視覺、嗅覺、聽覺、想像、幻想,享受大自然的美好與撫愛。在這里,大自然是如此美好,人的生命也變得如此美好。在美的自然中,朱自清深切地體驗到了生命的自由、活力和燦爛,展現了他赤子一般的情懷和天真無邪的個性。
但這種美麗的生命體驗畢竟是暫時的、甚至是虛幻的。朱自清信奉“剎那主義”,并把它當做醫治心靈創傷的良藥,而他又深知自己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肩上的重任,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有許許多多不容推卸的義務。他要追尋一種有為、有價的人生,他要精心地、甚至是刻意地去完善自己的道德和人格。因此在《春》的后半部分,作品歡快的調子突然變得舒緩、沉靜,出現了綿綿的春雨、朦朧的晚景、為生活行色匆匆的人們、辛勤勞作的農民。超然的自然景觀巧妙地轉換成了一幅現實圖畫,朱自清也從夢的世界回到了濕漉漉的土地上。“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一年之計在于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朱自清在這里寫的是春天里奔波和勞作的人們,更是寫自己的心理、決心和希望。
文章寫到這里,其實可以打住了。但朱自清卻給了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尾,使春天的意象變得更為完整、瑰麗,使朱自清的人生、人格變得更加耀人眼目。他連用三個比喻謳歌春天,把春天形容為新生的娃娃、美麗的姑娘、健壯的青年。使舒緩、沉靜的格調驀然剛健、清新起來,與作品的開頭緊緊呼應;把滑向平實的現實情境又突然推進到了作品上半部分營造的那種明朗、歡快的意境中去,整個意境又連成了一片。春天的“新”、“美”、“力”,注入了朱自清的整個身心,朱自清也化入了整個春天,在春天的引領下執著前行。朱自清獲得了“新生”。
在朱自清的全部散文中,《春》是風格演變特別明顯的篇目。究竟是哪些原因促成了這種演變?這篇散文在朱自清的創作中具有哪些特別的意義?依然值得我們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