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羚飛渡》質疑
最近教學沈石溪的《斑羚飛渡》(人教版7年級下),產生了許多疑問。疑之一,是故事的真實性——即便是藝術的真實。課文描寫的“斑羚飛渡”簡直是一種絕技。這種絕技需要斑羚們起跑、起跳時間選擇得高度精確、跳躍幅度控制得高度準確、跳躍技巧掌握得高度嫻熟、對接時機銜接得高度吻合。在故事中,不但這些都完美地實現了,羚羊們還表現出一種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高度的團結協作精神和“心甘情愿用生命為下一代開辟一條生存的道路”的獻身精神。這群羚羊和人類最優秀的團隊(包括動作技巧要求極高的運動團隊和雜技團隊)相比,和最出色的軍隊相比也毫不遜色。絕對地訓練有素!如果平日沒有千百萬次的訓練,如果訓練不嚴格、不艱苦,不似雜技演員的“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肯定不會在關鍵時刻創造出這種奇跡。那么接著我們就不得不懷疑,這樣高難度的特技,斑羚們是什么時候、是怎樣訓練出來的呢?難道這種高難度訓練是它們平日經常進行的一種科目?難道在它們的生活范圍之內還有一塊類似的場地供他們訓練所用?難道他們此前能預見到將來會有這種種群滅絕的危險而有備無患?甚或它們曾遇到過這種情況而將訓練代代相傳……不可思議!
疑之二,是故事的科學性。在這次飛渡中,損失最大的是鐮刀頭羊了,它不但和別的羚羊一樣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且失去了自己的“王位”,包括在種群至高無上的權威和大群“妻妾”。可是我們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中央電視臺等權威的“動物世界”之類的節目中看到,雄性動物在爭奪王位時,以及在求偶時,無一例外地都會和同類拼個你死我活,絲毫不會發揚什么“風格”。有時其慘烈程度和血淋林場面,令人頭發上指。可這回,“鐮刀頭羊本來站在年輕斑羚那撥里”,但是,當它“眼光在兩撥斑羚間轉了幾個來回”之后,便“悲愴地輕咩了一聲,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撥去了”——輕易地放棄了生命與王位。這可能嗎?它怎么會突然改變了它的“動物性”而具有這么高的“覺悟”與“獻身精神”呢?
還有,這群羚羊是懂數學的。你看,“飛渡”之前,羚羊分為兩撥,結果老年斑羚的數量比年輕斑羚那撥少十來只。但鐮刀頭很快發現了這種不均衡,“悲愴地輕咩了一聲”,即下達命令,進行調整,于是有幾只中年公斑羚自動從年輕斑羚那撥里走出來,進入老年斑羚的隊伍。“這么一來,兩撥斑羚的數量大致均衡了”。這也使我們懷疑,斑羚怎么可能會有這樣高的計算能力和這樣高的智商?
疑之三,是情節的合理性。小說先寫“我們狩獵隊分成好幾個小組,在獵狗的幫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傷心崖上”,然后寫“在面臨種群滅絕的關鍵時刻,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犧牲一半挽救另一半的辦法來贏得種群的生存機會”——于是作者用大量筆墨描寫斑羚們的“飛渡”。在這種場面面前,作者寫道:
我看得目瞪口呆,所有的獵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連狗也驚訝地張大嘴,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這情節是經不起推敲的。獵人以獵獲獵物為目的,獵物就是他們的勛章和墓志。加羚羊肉是鮮美的,羚羊角更是名貴藥材,正是為了這種經濟利益,傷天害理、喪心病狂的狩獵者們寧可以身試法,并致使羚羊瀕臨滅絕。按照正常邏輯,根據這伙獵人的覺悟水平,在羚羊已成甕中之鱉時,即使執法人員命令他們放下獵槍停止圍獵,恐怕都無異虎口奪食,他們怎么可能自覺地、主動地,或不有由自主地放棄即將到口的羚羊肉和即將變成大筆鈔票的價格昂貴的羚羊角,轉而雅興甚高地欣賞羚羊秩序井然地絕處逢生或十分可惜地棄身峽谷,而自己徒勞一場?如果他們真地被斑羚的崇高精神感動了,震懾了,那為什么不趕緊后退、撤離,而要殘忍地欣賞這些感動震懾了自己的動物悲壯地赴死呢?一邊是人狗合作,辛苦追趕圍捕,一邊又在功虧一簣時輕易放棄;一邊像貓戲老鼠,把這群可憐的斑羚逼上死路,一邊又貓哭老鼠,假惺惺地表示自己的震驚和感動,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
如果人有可能被感動的話,那么狗也可能被感動到嗎?獵狗的狗性決定,它這個時候只能是精神亢奮地追逐、圍捕、狂吠、撕咬,而不可能被“感動”得轉為沉靜,蹲在一旁靜靜觀看斑羚“飛渡”,毫不驚擾它們“飛渡”,還“驚訝地張大嘴,伸出了長長的舌頭”。
以上三疑有個共同點——都疑作品之“真”。當然,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不必要求所寫的內容是在現實生活中真實地發生過,而可以進行適當的虛構,但是,虛構必須保持藝術的真實,必須建立在生活的真實之上,必須是生活中的可能。亞里士多德認為,詩人、作家的職責“不在于描述已發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發生的事”(《詩學》,第9章)。許多西方美學家和文藝理論家也主張,虛構的故事必須是“可能的世界”。據此,小說雖然不一定是生活的真實,但必須屏棄生活的虛假,拒絕在絕無可能中生有。沈石溪的許多作品,如《保姆蟒》《退役軍犬黃狐》《再被狐貍騙一次嗎》《狼與“狽”的生死愛情》等,生動、引人、驚險、刺激,雖多是虛構,卻也不違反藝術的真實,因此廣受好評,沈先生也被稱為“動物小說之王”。但與以上作品不同,《斑羚飛渡》描述的卻不是“可能的世界”,甚至是“絕不可能的世界”,這大大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感染力。
疑之四,是作者的感情與態度。作者的主觀意圖,是贊揚“心甘情愿用生命為下一代開辟一條生存的道路”的精神。但是,在客觀效果上,這個故事卻有一種與作者主觀意愿不同的副作用:斑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作者描述的實際上是一個追殺珍稀野生動物的事實,這是一種地地道道的犯罪,而作者筆觸中又偏偏絲毫沒有譴責這種犯罪的意味。作為一篇面對青少年兒童的文學作品,此文存在明顯的違法傾向,和對青少年心靈的毒害作用。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包括作者的感情與態度)。而這種負面思想,是作者創作這篇小說最大的失敗,也最不能讓人接受。
為什么會有這種失敗?我覺得可能與前幾十年盛行的“政治第一”“主題先行”的創作思想有關。所謂“主題先行”,就是先確定一個主題,然后再搜集材料、虛構情節,以表現主題。由于必須為 “主題”服務,就不可避免美化、拔高、說教,不可避免違背事實,違背科學,違背情理,也不可避免對藝術的忽略。沈石溪先生生于1952年,前幾十年生活“左”風盛行的年代,又在部隊負責過宣傳工作,不可能不受這種創作思想的影響(筆者這樣判斷,是因為本人也是那一代人,對“左”風給這一代人的危害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
以上四疑是就內容而言,在藝術上,此文也經不住推敲。
我們看這段景物描寫:
這時,被雨洗得一塵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現一道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飛越山澗,連著對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間架起了一座美麗的天橋。斑羚們凝望著彩虹,有一頭灰黑色的母斑羚舉步向彩虹走去,神情恍惚,似乎已進入了某種幻覺狀態。也許,它們確實因為神經高度緊張而誤以為那道虛幻的彩虹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橋,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小說結尾還寫道:
最后傷心崖上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揮了這群斑羚集體飛渡的鐮刀頭羊……只見它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絢麗的彩虹。彎彎的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一頭連著對岸的山峰,像一座美麗的橋。
首先,我懷疑作者描寫的彩虹的可能性。我覺得彩虹“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飛越山澗,連著對面那座山峰”的現象不可能出現。彩虹,是含有小水滴的空氣被陽光照射所產生的折射和反射現象。自然界的彩虹都發生在有相當距離的高空,有相當的高度與廣度,不可能如作者所寫一頭連著傷心崖,另一頭飛越只有6米距離的山澗,連著對面那座山峰。作者這樣寫與自然相背。如果這一論斷成立,進而,那頭灰黑色的母斑羚就不可能“誤以為那道虛幻的彩虹是一座實實在在的橋,可以通向生的彼岸”,最后鐮刀頭羊也不可能“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絢麗的彩虹。
其次,我懷疑描寫彩虹的意義和作用。作者解釋:“事后我想,鐮刀頭羊之所以在關鍵時刻想出那么一個挽救種群生存的絕妙辦法,或許就是受了那道彩虹的神秘啟示,我總覺得彩虹那七彩光斑似乎與后來發生的斑羚群的飛渡有一種美學上的溝通。”(《斑羚飛渡》原文,課文已刪除)從這個角度說,描寫彩虹有其意義。但作者卻忽略了它所帶來的副作用。彩虹的出現是在雨后,據此推論,方才狩獵隊是在冒雨追趕斑羚,這似乎不合情理。即便的確如此,那么他們冒雨追趕,倍受辛苦之后,又輕易地放棄眼看就要到手的獵物,欣賞他們“飛渡”,讓自己白白辛苦一場,就更加不合情理。
再次,我懷疑作者寫彩虹的藝術功力。作者想讓鐮刀頭羊受彩虹的“神秘啟示”時,想讓彩虹那七彩光斑與斑羚群的飛渡有一種“美學上的溝通”時,天空就突然出現這道彩虹,前邊沒有任何交代與伏筆,這總讓我感覺不大自然。你看《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寫“風雪”:林沖取路投草料場時,“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到草料場后,“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出門沽酒時,“那雪正下得緊”。沽酒返回時,“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回到草場入內看時,“那兩間草廳己被雪壓倒了”……這些描寫,一步步交代了大雪從醞釀到發生到發展的全過程,它推動情節發展、逐步將故事引向高潮,行文是多么的自然而然。在這方面,《斑羚飛渡》顯然缺乏藝術功力,作者構思的藝術技巧也不能令人嘆服。
我這些“疑”可能有求全責備之嫌,但作為教材,必須是在思想和藝術上都經得起推敲的精品,即使是求全責備,也有益于教材的改進和提高。
附:我的教學處理
《斑羚飛渡》這樣一篇從思想到藝術都有明顯不足的文章做教材是不合適的。但現在課本選入了,面對這一問題怎么辦?我覺得教學時在讓學生理解其正面的思想和藝術的同時,也應對其負面的思想和藝術作一些適當的批判性的處理。在此我將自己的處理方法供大家參考。
我設計了這樣一些討論題:
1.在這篇文章中,人充當的是怎樣的角色? ——充當的是一個不光彩的野生動物的獵殺者的角色,是自然的侵害者和掠奪者。
2.假如你是狩獵隊員, 讀過本文你將如何?——學生自由發言后提供參讀文章《藏羚羊的跪拜》。此文寫一個老獵人在獵殺了一頭向他跪拜求饒的藏羚羊后的悔恨與慚愧。
3.“斑羚飛渡”是真實的,還是作者虛構?——借此讓學生主動探究學習(這很符合新課標精神)。探究到一定程度再提供參讀資料:證明“真實”的《視死如歸的斑羚》(作者肖林),證明“不真實”的《漫議〈斑羚飛渡〉》(作者天津市東麗中學田先鈺),還有我這篇文章的“質疑”部分。
考慮到這樣做對沈石溪先生有一些“傷害”,一方面作為彌補,另一方面也為擴展學生視野,我又組織“沈石溪動物小說推薦閱讀”,推介《圣火》(獲1990年世界兒童文學和平友誼獎),《第七條獵狗》《一只獵雕的遭遇》(先后獲中國作協第一、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以及前文提到的那些等作品,尤其向學生推薦閱讀《刀疤豺母》:有一群金背豺,首領是只臉上有一道深深傷疤的雌豺。它們雖然被列為珍稀動物,卻因為捕殺牛羊而被當地牧民全力趕殺。就在牧民們歡天喜地慶祝豺群撤離時,一場生態失調的災難已然降臨!牧民們走投無路之際,只有想方設法請回豺群,但被迫流落異鄉的刀疤豺母,愿意帶著豺群回來嗎?